外婆的印糕板
·楼 兰·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这话真不假。正说今年冬天不冷呢，却一下子冷得差点儿冻掉下巴，原来是腊八到了。
自从前年写了篇《又是腊八煮粥时》，哪怕身在不过阴历的美国，我也不会忘记腊八这个中国节庆了。这两年到时候还提醒朋友们别忘了熬腊八粥。今年更给美国学 生讲了一通腊八风俗，外加文化对比。西方不是有歌唱“十二天到圣诞节”么？数着每天该做什么，眼巴巴地盼着节日到来。咱们中国人讲究的是“二十二天到春 节”，从腊月初八开始，清仓找出陈粮煮粥、打扫卫生、迎送灶王爷、请门神、备年菜、贴春联、穿新衣等等，一直忙活到正月初一过大年。
既然给别人介绍了腊八节庆风俗，自己当然不能错过。今年不光熬了腊八粥，经网友提醒，还泡了腊八蒜。用醋浸泡去皮的蒜瓣儿，从腊八泡到春节，蒜头变绿就能 吃了。那泡蒜的醋就叫做腊八醋，既酸又辣，也是特殊的调料呢。这是北方风俗，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次也是分派老公剥蒜装蒜，因为他更喜欢吃那东西。
而我，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会想起我的外婆，因为很多关于中华节庆风俗的印象，最初都是外婆为我留下的。当我在网上发贴提醒大家煮腊八粥时，居然有不少同 胞从来不知道腊八粥和这个节庆。腊八确实不如春节中秋等那么隆重热闹，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外婆对待每一个节庆都很认真，无论大小节日，她老人家都会准备 各有特色的精致食品，还讲述有关节庆的故事传说。想起外婆，我心中涌起一片温馨，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我拥有的是热乎乎的腊八粥和暖暖的思念。
我找出一副外婆当年用过的硬木印糕模板，打算学着做印花糕来纪念外婆。我曾在《又是腊八煮粥时》中提到，外婆是宁波人，擅长制作江浙菜肴尤其甜点，她的若 干做糕点手艺，我唯独没有演习过做印糕，因为原先没有那模具。表妹有一副外婆的印糕板，前些时她回国，我托她看看国内如今是否还有卖这种东西的。后来在电 话中与母亲谈起，老妈居然翻箱倒柜找出了几个外婆的印糕模，说是很旧了，有的木板边缘已经破损。我说我就想要这些旧物件，既能使用，又是传家古董和对外婆 的纪念。表妹帮我把一大一小两块印模带回美国。大的可以印月饼，小的一排四个，可以扣出不同花色的袖珍印花糕。这些就是我小时候见到外婆使用的印糕模板， 一定比我的年龄还大得多，也就格外珍贵。
既然获得了外婆的印糕模板，这个腊月初八，我决心试着做印花糕。边熬腊八粥，边准备各种材料。我做东西总爱推陈出新，古为今用，中为洋用。当年外婆做的是 枣糕，就是用红枣碾成枣泥加糯米粉等，揉成小面团，有的里面还夹豆沙，塞到印糕模中，按瓷实了，再扣过来啪嗒一敲，花糕就跌落出来。我则大胆创新，弄了四 种不同材料味道颜色的面团，分别是青豌豆、巧克力、红枣泥、黑芝麻，对应模板上的四种花样，扣出来五颜六色的小花糕还挺可爱的。
记得外婆当年做枣糕是蒸熟的，而我在美国用烤箱习惯了，想试验一下这洋兵器，便把扣出的花糕码入烤盘，放进烤箱去烤。不过发现，尽管表面刷了油，烤出来的 还是比较干，外形不够滋润漂亮。最后还是返回蒸锅又去蒸了一回，外形美观多了。品尝了一下，味道也有点记忆中的意思，几种口味各不相同。我还送了一些给朋 友们尝尝。画家朋友说，看样子很漂亮啊，像艺术品呢。
其实，生活中很多平凡的东西，只要我们精心来做，就都能成为艺术。这是外婆言传身教传授给我的道理。我记忆尤深的是，外婆给年幼的我耐心仔细地梳辫子。她 老人家无论做食品、摆餐具、织毛衣、做针线、写字绘画、着装打扮、养花种草……都一丝不苟，精巧细致。尽管她晚年眼神很差，双手又因类风湿性关节炎变形， 加上她是小脚，行动做事都不方便，可做每一件事都不肯偷工减料草率行事。在我的印象中，外婆经常坐在桌边摸摸索索地忙碌着。我有空时会为外婆帮忙，但更多 的时候，每当我们下学下班回家，或来了客人，她就会变戏法般地端出自制的精美茶点或菜肴。外婆的手艺在亲友中享有盛名，不仅色香味俱全，还融入了一股母 爱，营造了一种令人感动的氛围。她做的餐食都像艺术珍品，人们往往爱不忍食，先细细地观赏、把玩，再慢慢地品尝、回味，然后缓缓地咀嚼、吞咽。哪怕饿极了 的人，都会变得吃相斯文。外婆通过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将她典雅端庄的举止风格潜移默化地传递给后代。
外婆是名门闺秀，走过几个时代，有着不平凡经历和见识，却又是一位普通中国妇女。从小到大她都是我的女性偶像，她集中国传统的贤淑和洋派的开明于一身，又 具有处事的宽容之心和看人的敏锐洞察力。在那文革动乱的岁月里，我家亲人们聚散无常，而外婆家总是她的弟妹、子女、孙子女、晚辈们避风的港湾。无论在外面 受到多大的打击委屈，只要回到外婆身边，吃着她亲手烹饪的美食，向她倾诉了烦恼，心态就会趋于平静。
虽然我当年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与外婆肯定不同，我不会像她那样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但潜移默化中，我还是继承了她的很多特质。随着年龄增长，我更加理解了外 婆，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在社会上闯荡多么刺激，没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家，人生依然缺少了最美丽的色彩。如今，我体会到默默地制作一些精致的点心餐食， 盼望家人亲友们分享，就是一种美好的人生享受。只有倾注了满腔感情制作的东西，才会像艺术品般精巧绝伦。只有满含爱心过的日子，才会在平凡安宁中充满幸福 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