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怀念
·楼 兰·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叶色烂漫，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然而，每到此时，都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在我心中涌起，如烟一般轻袅无形，却久久挥之不去。这并非因为秋季预示着寒冬的来临，而是因为对亲人的深深怀念。
（一）外婆
二十年前（1985）的十月十日，我亲爱的外婆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寿终正寝应该是老人家的福气，但我依然非常悲痛，因为她是从小将我抚养大的最亲的人，而我却未能满足她最后的愿望。
外婆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裹过小脚，只读过私塾，却琴棋书画皆通，善于吟诗作赋，写一手秀丽的毛笔小楷。她毕生是家庭妇女，却为后辈树立了完美的女性榜样，养育了令她自豪的子女和孙辈。
她晚年最大的心愿，是见到重孙辈而“四代同堂”。当时只有我有可能让她如愿以偿，因为我是她的孙辈中最年长的，也是当时唯一结了婚的。但新婚燕尔的我却乐得多玩两年先不要孩子，等到觉得该计划当母亲时，高年的老外婆身体已经相当虚弱。
外婆是身材瘦小的江南女子，体质娇柔却一直健康。如有毛病她只看中医，或者由医生女儿——我的母亲诊治，而从来不肯去医院看病。年近九旬的外婆，除了因高 度近视和老年性白内障而视力弱至半盲外，听力极佳，脑筋尤其清晰，记性更是好得不减当年。但此时毕竟风烛残年，食欲、精神、气力大为衰退，而时常出现的腹 部胀痛也令她很受折磨。
当医生的母亲和舅妈认为她一定是腹内长了肿瘤，中医诊脉也以为如此。但外婆依然不肯去医院检查。母亲与舅舅们商量后，便随了外婆的心愿。即便确诊为癌症，又能如何呢？对如此年高体弱的老人，放疗化疗手术都是无法承受的，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在家中度过最后的日子吧。
端午节时，为外婆庆祝九十大寿，亲友们纷纷前来向这家族中年龄辈分最高的大家长祝寿。外婆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与所有亲朋来宾应酬。就在那天，我告诉外婆我怀孕了，她兴奋极了，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她一定要活着看到重孙辈出生。
亲友们都很惊异，当时看起来已经来日无多的老外婆，如何能够又支撑了好几个月？只有我明白她老人家的精神支柱。她从小对我这个外孙女最偏爱，此时又多了许多挂念，一天见不到我就会念叨。她思念的不仅是我，还有我腹中孕育的小生命——她的重孙辈。
可惜的是，外婆终究未能享受到四代同堂的欢乐。在十月的秋风吹来的时候，她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四个多月后，我的女儿出生了。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我首先在心里向另一个世界里的外婆报告，我感觉到，她老人家一直在注视着我，看着她的重孙女诞生。
生命来去定有时。未能让外婆如愿以偿，未能让太婆与重孙女相逢，是我的责任。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歉意，也万分痛恨夺去外婆生命的癌症。
（二）外公
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的亲人被癌症夺走。
当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时，就经历了失去外公的痛楚。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至亲的人死亡意味着什么，而这个人是从小与我相伴的亲爱的外公。
我曾经问当医生的母亲，为什么不治好外公的病，却让他死去了。母亲说，外公得的是肺癌，那是不治之症。光有医生也没用，还要有药才能治病。而如今的世界上，还没有药物能够治愈癌症。
外公一辈子嗜烟，直到病入膏肓。几次进出医院之后，他知道自己恐怕将不久人世，便不肯再住院。那时他不能抽烟了，但剧烈的咳嗽仍无法控制。我至今记得，在 我家当时住的四合院南屋中，在天气渐热的夏季，回响着外公那撕裂肺腑的干咳声、喘不上气的呼噜声、和痛苦难耐的呻吟声。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分，那声音搅扰 着每个人的神经。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外公的病有多重，直到有一天，不再听到外公的咳嗽声，我以为外公睡着了。可外婆和母亲告诉我，外公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因为年幼不懂事，也因为他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外公，我一点不觉得害怕。我想走到静静躺在床上的外公身旁去，可大人们不让。外公被抬出去了，从此没有回来。
童年的我，首次听说癌症，就感受到了它的恐怖，因为它无情地夺去了我的挚爱亲人。我当年是个非常崇拜居里夫人的小女孩，外公死于癌症，曾促使我立下志愿，将来要当一名研究抗癌药品的科学家，要发明特效药治愈那可怕的癌症，拯救人们的生命。
我也非常痛恨抽烟。是那致癌的烟草，毁坏了外公的肺，污染他的身体，使高大健壮的他在六十多岁就撒手人寰。外公去世后，我的两个舅舅都戒了烟。很多年后，当我交男朋友时，是否抽烟也成为一条重要检验标准。
（三）婆婆
十五年前（1990）的十月，丈夫带着小女儿从中国来到美国与我团聚。仅一个月后，他的母亲，我的婆婆，便离开了人世，致命的病因又是癌症。
婆婆生长在一个基督教家庭，善良而能干。当年她丈夫死于肺结核时，她才三十出头，带着四个孩子，大的六岁，最小的（我丈夫）才仨月。她不曾再嫁，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拉扯大。子女们个个优秀，更继承了父亲的聪慧睿智，母亲的厚道善良。
后来，婆婆又任劳任怨地抚养孙辈。当她的大女儿生了双胞胎时，婆婆提前退休，帮助女儿带外孙女们。到我们的女儿出生时，婆婆已经年逾古稀，却来帮助我们照顾孩子。
那一年夏天，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聚满了学生，人心动荡不安。一向健朗手脚麻利的婆婆，突然经常摔跤。我感觉不对头，赶紧让丈夫陪她去看病。婆婆的病情，就像当时的局势，发展得迅速而多变。开始以为是脑溢血，但后来的诊断书却是：膀胱癌，晚期，已经扩散。
婆婆住进了医院，由子女们轮流值夜守护。我那时正在办理出国手续，临行前，我去医院陪伴了婆婆几夜以尽孝道，不然我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照顾她老人家了。
我到美国后，便催促丈夫尽快办理手续来团聚，当他历时一年多，经过千难万险，终于冲破重重障碍，获得了赴美签证之时，却拖着不愿动身，就是因为牵挂他病床上的母亲。但那时我也需要他和女儿赶快到来。
他们父女终于在十月尚未结束的时候来了，正是新英格兰秋叶烂漫的美丽季节。然而，他母亲去世的噩耗随之传来，他的兄姐说，其实，在他带着孩子离开中国的时 刻，他母亲的精神就彻底跨了，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见到最疼爱的幼子和小孙女了。没过多少天，老人家就陷入昏迷，然后就到她毕生信仰的上帝那里去了。
婆婆的去世对刚来美国的丈夫打击很大，在文化休克的适应期内遇到亲人生死离别的悲剧更是雪上加霜。可恨的癌症，又夺去了一位我珍爱的亲人的生命。
（四）父亲
六年前（1999）的十月，我接到父亲病危的急报。几年来父亲的病危通知已经下过不止一次，因此母亲让我不必急于请假回国，先看看情况再说。
在那之前若干年，我已在美国找到正式职业并买了房子，就打算请父母来美国住一段。可就在他们已经办理好护照之时，老父被查出患了咽喉癌。
父亲也曾一辈子吸烟，影响到肺部和呼吸道的健康，晚年总算戒了烟，但已经病入膏肓，严重的肺气肿和气管炎经常折磨他，得咽喉癌也与饮食吸烟有关。好在发现及时，可以不做手术，靠化疗放疗来控制，但副作用很厉害。
老父身材瘦弱，但一直胃口很好以美食家自称。咽喉癌的放疗破坏了他的味觉嗅觉细胞，食欲一落千丈，身体更加消瘦，只能靠营养补品维持。亏得他性格恬然乐观，不畏绝症在身，加上医生老伴的细心照料，居然安然度过了好几年。
数年之后，他的癌症终于复发，不得不进行手术切除，那时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体质很差。他却挺过了手术和艰难的治疗过程。当我在１９９８年暑假回国见到他 时，虽然手术将下巴骨拿掉一块造成面孔有些变形，但老人家的精神气质都比我想象的要好，看不出是经过九死一生大手术的身患绝症之人。
然而，残忍的癌症究竟耗尽了父亲的全部体能和抵抗力。随着冬季来临，父亲稍微感冒就引起肺炎，加上其他并发症，几次病危住院，若干回转危为安，死里逃生。老朋友们都为他顽强的生命力感到吃惊。
次年暑假回国探亲的表妹告诉我，看起来父亲的情况不太妙。直到十月初，他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正逢节日长假，医院医生护士人手有限，多亏母亲叔婶等联络安排，老父才住进单人特护病房。因为他呼吸困难，不得不使用了呼吸机。
全家都无心过什么长假，我在大洋彼岸也时刻挂念。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父亲已经无法言语，但脑筋还清醒。后来他情况有些好转，医院建议拔掉呼吸机，因为用那 东西通常不可超过两周。然而，撤掉呼吸机后仅数小时，老父就不行了。他的身体机能基本已经衰竭，靠药物和机械的维持也无法真正挽回他的生命。那天，是十月 二十日。
父亲走得坦然，他生前已安排好了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协和医学院，希望能够为治疗疾病尤其是癌症研究做出最后一份贡献。
父亲过得乐观，他曾说，一个八旬老人，在患上不治之症后还能存活六七年，已经是奇迹了，每多活一天，他都赚了，是额外的福分。
我没能赶回去为父亲送行，只能站在自家的院中，献上默默的悼念。我抬头仰望十月蔚蓝的天空，秋季的阳光灿烂柔和，阵阵秋风却带着凛冽，将片片秋叶吹落到我 的身旁。在遥远的故乡，也应该是如此秋高气爽，而我的又一位挚爱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如同秋叶离开枝杈，去而无返。让父亲与我天人永隔的罪魁祸首又是癌 症！
花会凋零，叶会飘落，生命总会有尽头。失去亲人的伤感悲痛，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化为甘苦交加的怀念。
外公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他当年手把手教写大字的小外孙女如今已奔知天命；外婆也已离开了二十年，她当年盼望见到的未出生的重孙女如今已经长大成人。
令我心痛失望的是，几十年过去，两代人成长起来，而我们人类居然仍旧对这病魔束手无策，世界上的癌症发病率反而愈来愈高。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亲人、朋友、 和陌生人，一旦患上癌症，就如同被宣判了死刑，让患者痛苦，令亲人绝望。尤其是若干尚且年轻的亲友，被癌症夺去生命而英年早逝。近半个世纪以来，科学医学 有了长足进步，可全世界的科学家和医生们，为何仍然无法阻止癌症恶魔的肆虐？
又一个十月到来了。秋意渐起，天气转凉。心中的缅怀，情深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