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速写
·楼 兰·
一，寂寞飞机场
圣诞节的次日，我踏上了出公差的旅途。丈夫送我到机场，分手时，天上飘落起雪花，我嘱咐他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看着他的车子驶离，我不禁眼眶发热，转身快步走进候机厅。
多少次为公事独自远行，早已习惯了职业性的飞来驶去，以前出差从未让他送过，都是我自己拉着箱子打的就去了机场。这次的心情却不相同，不知是厌烦了为事业 奔波的日子？还是正逢佳节而格外亲情难舍？回想去年此时，我们阖家在巴哈马度假，享受着海水沙滩阳光的热带风情。今年此刻，我却孤零零被困在飞机场，眼看 着起飞时间被一次又一次推迟，窗外的天空，孕育着风雪欲来的阴沉迷茫。
节日期间的机场其实一点也不冷清空旷，相反，度假旅游返工回乡的男女老少拥挤熙攘，加上一些航班晚点改时，使滞留候机厅的旅客显得比平时多得多，找个座位 都不容易。但在这热闹喧嚣的人群中，我却感到孤寂万分，想打电话跟朋友们聊天解闷，却都无人接听，人家应该都还忙着享受节日呢！唯一忠实地接听我的电话 的，是还在回家路上的丈夫，最铁的还是这永世的亲人！我也担心他冒着暴风雪开车的安全，隔一会儿就打个电话询问路况，也报告我这里登机时间的每一次延迟。
人生，也像旅行。有时道路平坦，阳光灿烂，一帆风顺；也有时风云突变，迷雾重重，前程未卜。一次次转折关头，一次次错失交臂或失而复得，构成了人生的丰富 多彩。无论是人生，还是旅途，能有人相伴前行，会增加力量，鼓舞信心，少了孤立无援的软弱苦闷，多了同甘共苦的勇气智慧。
人生中，我难舍家人，依恋朋友，有他们分担我的喜怒哀乐压力忧愁，我才能坚强地闯荡职场游弋社会。旅行时，除非公务在身不得不独自上路，凡是能自行安排的 旅游，我都一定呼亲唤友结伴而行。也许正是为事业牺牲了太多时间充当了太多的独行侠，我更想与亲友分享剩余的时光。旅游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到世界上行走，也 不仅是为了观赏风光景物，我更希望利用见世面观自然的机会去了解人心、密切亲情、增进友谊。一起旅行游玩归来，家人之间更加相亲相爱，朋友之间更加相熟相 知。多年后回忆起来，念念不忘的，不是那些旅游手册上可以读到的风光美景，而一定是发生在人际之间的故事趣闻。因此我并不爱写游记类文章，尤其是介绍人人 见得着的风景人文史迹的游记，曾经走过很多地方，未曾写下只字片句，属于自己的旅途故事只保留在内心，除非真有值得分享的特殊感悟或值得留下的不平凡记 忆。
独自寂寞坐在飞机场，开始一次新的旅行。恰逢我的人生中，面临一次新的转折。因此我预感，此行将会给我带来一些非同寻常的印记！
二，经历起落
比预定时间晚了三小时，飞机终于滑向跑道，夜幕已经低垂。从东岸到西岸，前面还有六七个小时的夜间航程！
与我隔着走道相邻的座位上，坐着一对黑人父女，显然都是第一次乘飞机。那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很紧张，抓住父亲的臂膀，还让父亲关上机窗的挡板不敢向外张望。 当飞机开始加速滑跑，机身产生颠簸时，她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浑身颤抖不止。看得出那位父亲也挺紧张，不知如何安慰孩子。其实，他此时只要搂住女儿，小姑娘的 感觉就会不一样。
我拍拍女孩的肩膀，和蔼地对她说：“没关系，我经常坐飞机，很好玩的！”我经常与女孩子们打交道，知道这十一二岁开始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年龄是她们心理感情 上最脆弱的时期，很多事会使她们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我也知道该如何鼓励她们，实际上，一个简单的拥抱或抚摸，一句关键的话语或鼓励，就会引导她们走出困 境。因此我向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伸出鼓励之手。
女孩抬头看看我，怀疑地问：“真的么？”这时，机轮已经平稳地脱离地面，飞机升入空中。她天真地说：“这就完成了么？”并打开遮窗板，看着地下远去的都市灯光，由衷地欢呼道：“酷！确实好玩！”她送给我一个甜甜的微笑，说道：“谢谢！”
在中部城市换飞机时，这父女俩依然与我同航班，而且他俩的座位不挨着。父亲本想与人交换座位，但女孩对父亲说：“没事，我可以自己坐，我不再害怕了！”她 坐在父亲后面一排，如果紧张起来可无法再依靠父亲的肩膀，但她充满自信，不再恐惧。我冲她竖竖拇指，回报我的是一张天真灿烂的笑脸。我感到了一个孩子的成 长。
人生也如飞行，不能永远飞翔在天空，总要时时回归大地，因此就会经历许多次起起落落，而最危险最痛苦的时期往往就是那起飞和降落的过程。在这关键的大起大 落期间，任何鼓励、安慰、鞭策都会鼓舞人坚强成长，而任何疏远、背叛、打击都会促使人消极沉沦。心怀仁爱者，应该乐于助人于危难，哪怕只是陌路相逢，擦肩 而过，也可以用自己的爱心去雪中送炭。就像我在航班上安慰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并不需要多少付出，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功德，但看到小姑娘经历飞行起落的考 验在心理上成熟了一步，我自己心中也获得一份满足、一份解脱。我们每个人在尽可能帮助别人的同时，不也时常需要并期待别人的鼓励安慰？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正 处在降落和重新起飞的人生关口，也曾经历像那个小姑娘一样的战悸惶惑，并从抚在肩上的温暖鼓励之手中获取了勇气和信心，才会在这孤独的旅程中和真实的飞行 起降时浮想联翩，产生出几多感慨！
三，夜空禅悟
这个圣诞节恰逢阴历十五月圆之夜。当我独自坐在由东到西的夜航班机上，穿过了浓厚的阴云，远离了人世的风暴，飘浮在祥和寂静的无际夜空时，我望着窗外“十 五的月亮十六圆”的夜色，心中有一种空名的感动。那一轮皎洁的满月，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实际上遥远亘古，高不可攀。
月亮，在太阳的热烈照耀下，反射着温柔的光辉。她对阳光的依恋，她的盈缺多变，她的似水柔光，使她成为女性阴弱的代表，也常用作爱情浪漫的象征。但那是在地面上看月亮，周围往往有云彩、山峦、湖海、树木等的衬托，才使她显得亲近温馨，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然而，到了这高空中，没有了凡间众物的衬托，才发现月亮是那么孤独地挂在深蓝一色的天幕上。不再是“风花雪月”中的那个“月”。她那清冽高傲的光，冷酷地射向四周，为云朵、空气、天际，都镀上一层岑持的神秘，她自己是否也会感到“高处不胜寒”？
我更加欣赏和崇拜这轮高空的月亮，远离了尘世凡界的艳俗，摆脱了虚情假意的亲密，没有了云遮雾罩的伪装，她只能赤裸裸地袒露胴体，却方显出她的真实本色。 我们这些在碌碌红尘中挣扎的人类，往往为谋生存而委曲求全左右逢源，也沦陷在或被恭维吹拍或遭打击轻视的周边环境之中，而失去了自知自信，忘记了真实的自 我本性。
处在这万米高空，望着机窗外明月当空的夜景，我感悟到，人若有智，也应该适时地升华到不胜寒的高处，摆脱一切世俗困扰，不受任何情感影响，冷静地、理智地，去审视一下自己的真情内心，去追寻一下自己的真实梦境。
飞翔在月夜，孤身旅行的苦闷，被一种醒悟的超脱所代替。好像有一个个禅语般的单词，飘飘然来自夜空、明月、云朵、清风、深邃无边、幽蓝遥远……在我的脑海 里聚汇闪动，耐不住地呼之欲出。催促我拧亮头顶的阅读灯，翻开椅背上的台板，铺上纸，拿起笔，像玩文字拚图游戏那样组合起这些从月夜中飞来的字词。终于， 涌现在笔端的，是这段小诗。有此番收获，也不枉节日期间孤身月夜飞行一回。
Ｆｌｙｉｎｇ ａｔ Ｍｏｏｎ Ｎｉｇｈｔ Ｎｉｇｈｔ Ｍｏｏｎ ｌｉｇｈｔ Ｃｌｏｕｄｓ ｌｏｏｋ ｂｒｉｇｈｔ Ｄａｎｃｉｎｇ ａｒｏｕｎｄ ｏｕｒ ｆｌｉｇｈｔ Ｗｉｎｄ ｓｉｎｇｉｎｇ ｆｒｏｍ ｆａｒ ｔｗｉｌｉｇｈｔ Ｆｌｏａｔｓ ｃａｌｍｌｙ ａｎｄ ｐｅａｃｅｆｕｌｌｙ ｗｉｔｈｏｕｔ ａ ｆｉｇｈｔ Ｆｏｌｌｏｗｉｎｇ ｍｙ ｈｅａｒｔ，ｗｈｅｒｅｖｅｒ ｓｈｏｕｌｄ ｂｅ ａｌｒｉｇｈｔ 飞翔在月夜 夜 月光 云明亮 舞在身旁 风吟自远方 浮悟静睦非争 随心而往便无妨
四，白色萨克斯
到达目的地入住酒店后，时间已近半夜。但在这个不夜的赌城，一切仍旧生机盈然，甚至比白天还要繁华热闹。置身如此环境，旅途再疲劳又岂肯安歇？
在这个光怪陆离之都，每一家酒店中都有那纸醉金迷的场所。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谁不想尝试一把自己的手气？但我经过那些轮盘牌桌角子机，却丝毫不为人群的吆五喝六、钱币的叮当作响所动心。我到底想见识什么？寻找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单是为了旅游，我不会选择来到这里，也弄不懂此地引人魅力何在？但因公出差给了我亲临此地的机会，我倒要看看这个赌城的奥秘。一个声音问：“你不亲自赌一赌，如何能了解这里的真谛？”我的心在反问：“除了赌，这里难道没有其他风情？”
喧嚣嘈杂中，传来一阵乐声，其中那雄浑的萨克斯风的音响，吸引了我的听觉和脚步。我走进转角处一个小小的剧场，二十余张高脚桌配着吧椅，坐着一些听众；前 面一方巴掌大的舞池，居然有若干男女在扭动身躯；舞台上，一支五人小乐队在演奏，领奏的是一名萨克斯风手，他不仅主吹，还在每曲之间进行串场解说，妙语连 珠，幽默风趣。那吉他、键盘和架子鼓虽然欢快，每当萨克斯加入时才显出乐曲的灵魂。我并不太懂得乐器，但一直喜爱萨克斯风的声音，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聆听， 总算找到度过今宵的去处了。
以往和美国同事们一起出差时，常在任务完成时享受一顿丰富晚餐，少不了喝上一杯佳酿。独自旅行时，这习惯也照旧。我听着音乐，叫上一杯“玛格瑞塔”，这是 我喜欢的饮料之一，除了它微甜的口感，还因为它常被盛在锥形高脚玻璃酒杯中。有人说，女人用纤纤玉手握住高脚杯的姿态显得优雅性感。我不知是否真是如此， 但我喜欢把玩高脚杯的那种感觉。那半透明的黄绿色琼浆，里面点缀着一颗鲜红的樱桃，我透过酒杯看着舞台，真是灯红酒绿宛如梦幻！旅途的疲劳和困意渐渐消 散。
萨克斯手换了一支萨克斯风，这是件非常漂亮特别的乐器。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萨克斯管——象牙白色的管身上面镶嵌着铮亮的黄铜键钮，造型古典高雅，音色非同 一般，与那位颇具绅士派头的主人也很相配。一节演奏结束，萨克斯手宣布休息几分钟。我走到台前，想仔细端详一下立在台边的那柄精致的白色萨克斯。
背后传来一声问候，是那位萨克斯手：“你喜欢爵士乐？”
“我不懂，但爱听，尤其是撒克斯风的声音。”
“你是华人吗？在这儿听爵士乐的亚裔面孔极少，虽然那边很多。”他指指乐厅外的赌场，“因此我早注意到你了，你在那边端着酒杯，很优雅的，还给我们拍照。这里光线太暗，你也没用闪光灯，能拍好吗？”
“用闪光灯太不礼貌吧？虽然暗一些，也得尊重演员呀！”
“那你现在可以用闪光灯了。你想和我合影吗？”
只有观众乐迷要求与演员合影的，从没遇到过乐手主动找我拍照，受宠若惊却不知该如何表示，“谢谢，不用了，我只想拍一张这支白色的萨克斯风，它看起来很特别，很古典，像件工艺品，很昂贵吧？是古董吗？”
“你对它感兴趣？这里有故事的，你想听吗？”
“真的？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一听说有故事，我就犯了写作好奇心的职业病，鬼使神差地表了态。
“这样吧，现在午夜已过，我们再演奏最后一节就结束了，然后我请你喝一杯，告诉你关于这白色萨克斯的故事。”没允我答话，他就回到台上招呼乐队准备重新演奏了。
我回到座位上，送酒女郎送来了饮料。“我没有再要饮料啊！”
“是他请你的。”她指着舞台上，那萨克斯手正朝这边吹出一串洪亮的高音。我向他举起玻璃杯以示感谢，然后泯了一口杯中物。嗬，长岛冰茶！
曾听美国朋友讲，如果男人想请女人喝一杯，但她原本滴酒不沾，他可以说：“那就来杯冰茶！”并为她点一杯“长岛冰茶”（Ｌｏｎｇ Ｉｓｌａｎｄ Ｉｃｅ Ｔｅａ）——这种含酒饮品往往成为饮酒启蒙，浪漫引线。
送酒女郎在桌上又放了一杯酒。我说：“一杯足够了！”她答：“这是他要的，演出结束后，他会过来。”我望着桌上的两只酒杯，不知所措。
萨克斯手正在台上宣布：“这是今晚的最后一只曲子，献给刚刚结识的朋友们，祝大家《友谊地久天长》！”
听了一晚上演奏，这是我唯一熟悉的一支曲子。每当我听到它，心中都会因共鸣而感动，尤其这白色萨克斯奏出的音色是如此凄美动人。然而，我已决定退场。我一 口气喝掉半杯“冰茶”，借酒劲鼓勇气，起身悄悄退出音乐厅。在门口我瞟了一眼台上，萨克斯手正朝这边转过身来，我赶紧夺门而去，心中怀着十分歉意和八分遗 憾，脚步却义无反顾。轮盘角机的转动之声中，硬币钢镚的叮当作响中，萨克斯的音响依然追逐着我，如怨如泣，余音绕梁……
萍水相逢，何必相识？人生旅途上，难免有很多抱歉与遗憾，哪里可能还得清世上人情？又何尝能够听得尽人间故事？很多时候，恐怕还是需要余下几分遗憾，几分歉窘，才会多上几分回忆，几分留恋！？
五，留影朦胧
一天紧张的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还是换上轻装，出门观光。总得见识一下这个地方为何闻名遐迩吧！尽管与会的也有不少熟人，但在这个只有一条主干 道的不夜城，用不着担心迷路和治安，我宁可独自一人出游，来得自由自在。三个多小时的走马观花，回到酒店早过了半夜，那赌城的灯火辉煌纸醉金迷，转眼间在 睡梦中就化作了过眼烟云。
次日早饭后独自到酒店外散步，很少降水的沙漠地区居然阴云密布雨欲来，气温适宜。在融合了中东与西欧风格的庭院中，只有我形单影只的身影，但我喜欢这份清 静。马上又要踏上归途，我希望在满满日程匆匆旅途中享受一会儿属于自己的安宁。我边溜达边拍摄着周围的景物，伊斯兰式建筑、茂盛的棕榈树、罗马式的喷 泉……可惜无法给自己拍照留影，不过我本来就偏爱拍摄世界而非自己。
沿墙壁有一组羊头喷泉，古典雅致，我在为其拍照时，走过来一位黑人保安员。他彬彬有礼地问：“你想让我帮你在这喷泉旁拍照吗？”我当然求之不得。
照完相还给我相机时，他说：“你知道吗，你是位很可爱的年轻女性！”
“多谢！”美国人不大会看东方女性的年龄，不过在我这样的年龄还能被人称为“ｖｅｒｙ ｌｏｖｅｌｙ ｙｏｕｎｇ ｌａｄｙ”，明知是奉承也乐意听。
“你也与众不同。到这里来的人都不分昼夜在赌场中忙得不亦乐乎，没见过像你这样独自悠闲散步的。你从哪儿来？”
“纽约。”
“是否纽约所有的女人都很美丽？”
“可能！”我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是否拉斯维加斯所有的男人都很帅又会说话。
以这种助人为乐的方式和无伤大雅的恭维开始与陌生异性套近乎，确实是聪明之举。这名保安很健谈，他的模样有些像黑人影星埃迪？莫菲，潇洒、帅气，尤其是眼 光中的诙谐调侃，挺有吸引力。还好他正在当班，不可久聊。他客气地告别离开后，我查看了一下数码相机中他刚为我拍的照片，很可惜，不太清楚，有些朦胧。但 我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没有喊他回来为我重新拍一张。人生旅途的有些印记，还是朦胧些为好，而不必太清晰。有惋惜，才神秘；因神秘，才有趣。
人说这个城市不仅是个金钱物欲之地，花天酒地之地，也是浪漫艳遇之地，看来名副其实。假如只在赌博中消磨时光，不是错过了许多趣味人生？
在酒店等候去机场的车时，我逛进一家首饰店，见到一枚银白色的萨克斯风胸针。令我想起前晚那支白色的萨克斯和那位热情的乐手，尽管他的面容已经在我记忆中 变得模糊，但那乐声还是那么清晰。我没有犹豫就买下了这枚胸针，作为此行的纪念。银白色的萨克斯风，别在我的胸前，陪伴我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