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伊朗工头
·楼 兰·
记得我刚来美国那年,世界上有两样事儿似乎最遭美国人恨:中国的六.四和伊朗的霍梅尼。因此刚登陆美国的中国和伊朗留学生格外稀罕,常被人拉着问个没完。
中国学生待遇还算好,因为人人都知道学生在天安门广场是“受镇压对象”,还没等你开口表示对此事看法到底是正是反,别人先已撒下一把同情泪了!记得有 个美国朋友带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去逛“院卖”(YARDSALE),即到人家院里买旧货,凭他对主人一顿瞎吹,我们似乎成了曾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英 雄,(尽管那时节我们其实都忙着钻营出国,根本没功夫往那是非之地跑)主人家被感动得抹着鼻涕把半车库的旧家什都白送了我们。美国人的政治觉悟也就是幼儿 园水平!
伊朗学生可倒霉了,就因为当时的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扣了几个英美人质不撒手,美国人恨不得见了伊朗人也都扣下当人质以便去交换他们的同胞。跟我同班学 英语的一个伊朗女孩就常抱怨,人人见她都打听霍梅尼,甚至上课练英语时老师同学都借题发挥发问尖刻,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就好像霍梅尼是我外公,其实我根 本不奸解伊朗的政治。”或许她真是不关心政治的一类年轻人,但你越回避或答曰不知道,就越受人攻击,最佳手段是针锋相对,反正在这种时代的自由民主美国, 吹牛不用上税,唱反调也坐不了牢。不过你还别说,那个人高马大鹰勾鼻扫帚眉的伊朗姑娘,相貌跟霍老头还真有几分相似。
后来,我才体会到美国人骂伊朗人以及其他阿拉伯人心狠手辣还真有缘由。
当留学生的通常都有校园打工的经历。我初到美国也是得边读书边打工,连交学费带养家糊口。我念书的大学里有种给学生宿舍看门的活儿,被打工的学生们公 认是份美差,往那一坐不用动弹,读你的书做你的作业,只需有人进门时划下卡签下到即可。不过分配宿舍的远近或清静与热闹却大有讲究,而这派活的生杀大权则 掌握在“工头”(SUPERVISOR)手里。在美国,这是第一线最基层的低级管理人员,也跟中国的“监工”或“狗腿子”一样,常得不着好名声。我们这些 打工当差的,对工头的好坏也自有评说。
那时在分派宿舍的工头中最普遍遭人恨的,是个叫“哈桑”的阿拉伯小子,谁要是跟他不对付,他有一堆“小鞋”等着。冬天让你跑远路,夏天送你去没空调 处,知道你明天要考试得温书,偏派你去管开派对闹翻天的宿舍。他五短身材络腮胡,天生一副恐怖份子嘴脸,模样凶态度横,还尽找茬儿琢磨着吊销你的工作权。 我奇怪这小子为啥特别坏,别的同学说:“因为他是伊朗人!”
美国人都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种族观特别强,对本国人民将白的黑的黄的分成三六九等,国际上更按各洲人种排次序:欧洲最高贵,尽管那里有些国家曾讲共 产主义,当然东西欧还是有别;澳洲说得过去;而亚非拉就差点劲,还尤其痛恨阿拉伯穆斯林。韩战越战,美国人打完就算,可就是海湾之战老没个完,隔几年就想 往那疙瘩扔俩炸弹。从霍梅尼、卡扎非、撒达姆到普通阿拉伯老百姓,都是美国的假设敌。我到美国后才如梦初醒:原来美帝国主义的头号敌人当不是共产主义!
咱在中国是接受国际主义教育长大的,一直把第三世界国家人民视为朋友,对不同国家、不同肤色者也本无偏见。来到美国求学,又一头扎进国际学生大家庭, 更觉得是得着了世界人民大团结的机会,试图对人人都表示友善。但一些人的所作所为粉碎了我长期的天真轻信,哈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我真正对哈桑恨之入骨,是因他告密使我差点失业。那时候我的家属孩子刚来美国,我既得交学费又得养全家,在学校打工的这点钱本来就不够,我看宿舍专找夜班上,因为每小时能多挣一块钱。
夜班倒是清静,但就是别犯困。有一回眼瞧快混到天亮下班了,也不知怎么就迷糊了一下,等我清醒时,玻璃窗外是哈桑那张恐怖份子的络腮胡子脸,这阴险家伙专拣这时候来查岗。
很快我就接到了因玩忽职守被吊销工作权的通知,这等于要我全家的命,去找了几次主管主任说情,都因为工头没给好评语而被打回来。告状的当然是哈桑,他 也只不过和我们一样是打工的穷学生,我和他无冤无仇,干吗这么不饶人?亏了有一次我接了从幼儿园回来的小女儿在街上遇见了宿舍管理主任,他才知道我还有孩 子要养活,马上同情万分,立刻恢复了我的打工权。还是人家美国人有人性,就哈桑这号伊朗人属冷血动物。
从那以后,我对哈桑从不正眼瞧,听说有几个痛恨哈桑的哥们儿打算卸了他破汽车轮子上的螺帽,我也表示赞同。希望他出交通事故解解大伙的怨气。可当没见他有负伤状态。后来才知道,和在中国拔自行车气门芯不同,汽车轮子少几个螺帽不至于立马掉毂辘抛锚。
而哈桑却好像忘了给我下过恶绊,见了我仍毫无愧意,因为遭他如此迫害的远不止我一个,他已是恶名远扬死猪不怕开水烫。凡被他派过活的,得了便宜不会说他好,触了霉头专门骂他坏。
不过哈桑也有他的特点,与美国人的有色势力眼不同,他惩治人当不按种族划分。除了对他的阿拉伯弟兄有点照顾外,他对其他美国人外国人白人黑人黄人女人 男人一律该发落绝不手软,甚至对一些美国学生包括漂亮小妞打发得还狠,或许就是要与美国人对伊朗及阿拉伯世界的仇恨针锋相对。
哈桑与我认识的那个回避政治的伊朗女孩也正相反,凡有人对他骂伊朗和霍梅尼,他都反唇相讥,一口中东英语用到这上还发挥得挺顺溜,人家便给他起个外号“小霍梅尼”,也有人背后称他“恐怖份子”。
其实四十出头的哈桑在祖国伊朗也属于被霍梅尼老头政治迫害的一类,作为难民来的美国。论成份,他在国内就是建筑工地的小工头,也算工人阶级兼资本家的狗腿子,到美国他学的是土木工程,梦想当个工程师。他的背景跟咱们广大国际学生没多大差别,就是人性恶得有点过分。
有一回派活儿之前,他跟几个中国留学生聊天,高谈阔论道:“要说恨霍梅尼,属我最甚,我们全家被他整得好苦。但外国人借骂霍梅尼来攻击你的祖国和民 族,你却绝不该容忍。就像别人对你们骂中国政府,哪怕你们中国人对国家政府和共产党再有意见,在外国人面前也不能示弱。我就讨厌那些帮着洋鬼子骂自己的祖 国、政府和同胞的家伙,你以为迎和鬼子就能换得人家的尊重?没门!”
不能不承认,这恐怖份子小霍梅尼倒还挺有民族骨气。
哈桑这种又硬又臭的个性或许正是阿拉伯人的普遍特点,虽然霍梅尼、胡森、卡扎非之类对本国人民的残酷镇压也引起民众反抗,但西方大国老想靠外力去压服 中东,却促长了阿拉伯人的民族主义,同仇敌忾对西洋鬼子不肯屈服。这大概也是老美们特别仇恨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国家的原因。据说是伊斯兰教义中有点斜劲,因 此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也都骁勇善战爱闹事。
阿拉伯人的爱捣蛋也确实让美国人头痛。过了几年,一伙儿阿拉伯小子们把纽约的世界贸易大厦炸了个摇摇欲坠,我那时首先想到:哈桑八成儿是这伙恐怖份子中的一员。他要是被逮着判刑,当年受他整治过的各国打工学生们叉都幸灾乐祸!
我后来曾将有关哈桑的故事投给美国一家中文报刊发表,立时有当初一起为学生宿舍把门的校友见了我便跑来握手,说是我把当年留学生们的打工生涯描写得太 生动了,而且他们居然都对那个哈桑记忆特深。也有些素不相识的读者则认为其中对阿拉伯民族人性的侧面揭示很有启发性。仅半年之后,“911”恐怖攻击事件 发生了。更有人说我的这文章很有些预意,早该让FBI们和各国当局读读。
而我那时的反应,与1993年世界贸易大厦初次遭炸时相似,又联想到了哈桑。但遍查那些劫机犯通辑犯的姓名和照片,当没见哈桑在榜。但每个恐怖份子的 络腮胡和目光炯炯的鹰眼,又都与哈桑有几分相似。这是一批更年轻的阿拉伯人,他们都像哈桑一样坚信穆斯林主义当受过良好教育,虽然年轻却当不幼稚,他们的 言行都经过深思熟虑。
具有强烈民族精神和大义凛然性格的阿拉伯人,如同行走在善良正直与邪恶恐怖的分水岭,一步之差就会注定他们是立地成佛还是成魔。就在911之后全世界都对恐怖主义暴行奋起抨击的时候,阿拉伯世界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年轻男女义无反顾甘当人肉炸弹。
有机会接触过像哈桑这样的普通阿拉伯人就会发现,穆斯林国家一直善于通过宗教和政治来煽动民众极端的民族主义和爱国情绪,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 会为自己能成为教庭、民族和祖国的英雄而视死如归。他们的行为对某些人来说可算英烈,对全世界来说却是罪恶,因为他们忘记了,人性、和平与宽容,才是超出 任何狭隘的国家民族宗教利益的全人类的共同追求。而任何政府或集团、教派,过份煽动和利用人民尤其是青少年的民族情绪,却会过度调动出民众人性中潜藏的敌 视与复仇因素,长此以往会使全民族素质向邪恶转化。
虽然我曾对当年的校友哈桑怀有过幸灾乐祸的报复之心,我还是为他当没有涉及恐怖事件而欣慰。其实,我心里相信,哈桑如今肯定像大多数阿拉伯移民一样,在美国某地安分守己过日子,他也会和全美国人民一样,痛恨当指责恐怖份子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