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当年拆长城

见证当年拆长城

·楼 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咱村虽地处平原,但北面不到十里就是巍峨的燕山山脉,可以清楚地看到山岭上的长城蜿蜒回转。春夏秋冬,阴晴雪雨,那景色变幻,自有万般风情。

那时中国农村的生活仍然贫困,即便是在首都郊区条件还算好的地区,老乡们也仍在温饱线上下挣扎,知青们也得同甘共苦接受再教育。在艰 苦枯燥的农村岁月中,观赏群山长城的壮丽景色,成为我当年生活中的一种消除劳累陶冶情操的享受。尤其在夕阳西下时分,山峰与城墙的色彩忽如血红欲滴,忽显 金光闪耀。那汇合了自然的雄伟和历史的深沉画面,常使我忘却一天务农的疲劳而想入非非。那时没有彩色胶卷,手边也没有照相机,我便用纸笔画过几幅风景写 生,以记录那种感受。

同村插队的几名男知青,刚下乡没多久就曾偷空去登山爬长城,回来之后都突然变得成熟深沉了好多。据说此段长城建筑得别有特点,虽然年 久失修,但雄浑巍峨气概不凡,加上处于山势险峻之地,那种苍荒、悲凉、古远的感觉,令人不能不受到心灵震憾。那几位曾经在破败的长城之巅引昂呐喊的知青哥 们儿,恐怕就是在那古长城感召下,作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深思熟虑,一个个都从调皮捣蛋玩世不恭,变得忧国忧民地出息起来,此是后话。

我一直没有机会去亲临那长城造访,因为没有合适的旅伴。有几个女知青听说男生们去过,倒也想步后尘,但老乡们说山路艰险咱又不识路, 光是女娃家前去不安全。而男知青们凡有勇有谋的都已去过,不想重蹈险途;没去过的则要么是松包懒蛋,要么是地痞流氓,不可为伍。熟知山路的老乡们则没闲心 陪我们这些城里娃子看风景,若非砍柴放羊逮野物有实际收获,他们才不去爬那鬼山头呢。况且,那几个有先驱精神的男知青旷工去爬长城,回来也挨了顿批。咱只 得收了这份观光野心,老老实实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

怀着无法亲临的遗憾,我仍然只能远望长城山峦,在想像中描绘那上面的景致。

我们那村是个有五百多户人家、两千多人口的大村。全村属于同一个生产大队,下分八个生产小队,每队独立核算,贫富不均。若看哪个生产队“阔”,哪个队“穷”,主要看该队场院上的场房建筑的质量。

所谓“场院”,是农村晾晒收获后的粮食的地方,每小队都有一处,一片压实的平坦黄土场地,外加几座屋宇,有牲口棚、看场人住的小屋、 小作坊等。而每个场院都不可缺少的、也往往是最高大的一座建筑是“仓库”,老农们也称其为“场房儿”,是用来储存精细粮食、种子、重要农具等以免受风吹雨 淋之处。

比较富裕的生产队,盖场房的材料就比较好,砖墙瓦顶原木梁,也能建造得比较高大。而没钱的小队则只能以自制土坯盖房,承重能力有限,那库房也垒不了太高。

我当时插队的生产小队在村里算富的,队领导和老乡也爱与另外一个较富的队较劲。就因为那个队的场房儿比我们队的雄伟,引得咱队里群情激忿,发誓要盖个更宏大的镇镇对方。

而找这建筑材料的招儿,真让我吃了一惊。队长说:“发动群众背‘城砖’!”

所谓“城砖”,乃垒长城之砖也!而我起初实在不懂,这远在山上的“城砖”与队里的“场房”怎么能挂上钩?

生产队发出通知:“盖场房需城砖,凡能为队里贡献城砖者,生产队支付每块砖一毛钱。”此令一出,队里的壮劳力们纷纷进山背砖。

当年,人民公社的社员们集体劳作,实行所谓“按劳取酬”制度,年终由生产队按工分分红。我们这个“富队”,每个工分也不过约合八分 钱。最壮的男劳力,每天的最高工分为十分,也就是说每天收入约八毛钱,妇女老人孩子的工分就更少。记得我们这些知青刚下乡时,闹好了也就值个六七分,那么 收入多少可想而知。

在这种收入水平下,一毛钱一块砖就有很大的诱惑力。那些身强力壮的农村男子汉,一次可以背十块左右,腿快的那二三十里山路一天能打俩 来回。也就是说,背城砖这活儿,一天能挣出平时两天半的钱。因此但凡有能力背砖者,都蜂拥上山去拆长城,然后把那些城砖抗回本队场院备料。

这一带的长城应是明清时代修筑的,那些砖也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我见到人们背回来码在场院里的城砖,是烧制的青灰色大型砖,长约一尺 半,宽近八寸,厚度二寸有余,每块重量不下十几斤。我平地搬一块都会感到不轻松,那些壮劳力,居然一次能背十来块,而且还要走二三十里崎岖山路。他们都用 一种木制背架,正好能摞十多块砖。

知青中也有些跃跃欲试想去扛砖者,但老乡们告诫说:这碗饭可不是好吃的,连土生土长的农村铁姑娘都不敢上阵,我们女知青趁早别想。也有原先没去长城看过风景的男女知青,想顺路跟背砖的老乡们全当去旅游,但人家嫌知青们腿脚慢跟不上,不愿带我们这些累赘。

我们队有个男知青,膀大腰圆特能吃,但平时干活就很懒,爬山看风景也找不上他,这回却被钱烧得非要去试试。据说他倒真爬到了长城脚 下,抗了两块砖往回返。路上实在抗不动了就扔一块,再抗不动又扔一块。最终是一块也没背回来,也就一分钱没挣着。还累得倒头睡了两天没出工,倒贴了两日工 分钱。有他这一例,别的知青见好就收再不敢效仿。

场院上的城砖越积越多,场房工程也开始了。终于,队里宣布城砖够用了。男劳力们还直遗憾失去了赚钱的活计。

场房完工了。确实高大气派,青灰色的砖墙,深灰色的瓦顶,内中通风透气,冬暖夏凉。在全村数得上首屈一指,队领导和村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而受罪的,是那被肆意践踏破坏的古长城。每当我在场院干活,似乎能听见已经成为场房一部分的城砖们的痛苦呻吟!

队里盖完场房还剩了些城砖,甚至分给村民去垒自家的猪圈厕所。

我当年只是一名接受再教育的知青,不了解如何保护国家文物的法规,但本能地知道这拆长城盖库房之举实在不对,却无力去阻止。

我曾经问过队干部和其他社员:“这长城不是历史古迹国家财产吗?怎么能随便乱拆?”他们说:“咱贫下中农是国家主人翁,国家的就是人民的、集体的,咱主人总有权用自己的财产吧?!”

荒谬的年代,荒谬的说词。你又如何能说服那些因无知而糊涂、因贫穷而贪婪的人们?

后来,队里那城砖砌成的场房中经常“闹妖”,物件倒塌坠落砸伤人、粮食囤散架种子撒一地、电灯泡刚换上就蹩……还有人在里面打盹儿受了阴风,弄得嘴歪眼斜。而老队长在场房完工不久就得了半身不遂。

我并不迷信,但却相信“报应”。被肢解了的长城,难道不该向淫杀其母体的人类复仇?

长城在中国绵延近万里,除了个别段落被国家重点修缮成为旅游景点之外,大多数地段城墙的遭遇大概都和我们那儿的类似,不仅长期经受自 然的侵蚀,还要遭遇人为的破坏。北京郊区的长城,除较早列入国家重点保护的八达岭外,如今还有离我下乡那地界不远的司马台、金山岭长城都开发成为旅游区。 那些地段的长城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整,不知是当地民众觉悟高没有破坏,还是因山高路险而不方便上山拆城墙搬砖?当如今的旅游者们赞美着长城的雄伟壮丽之 时,可知遍体鳞伤的她曾经受过多少屈辱?

当今的中国,保护长城当然已人所皆知,但我当年曾经目睹或者说间接参与的那场破坏长城的运动,却一直是梗在我胸中的一种愧疚记忆,也是对“主人翁”们进行历史性破坏的一份见证。

此条目发表在 往事追忆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