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语饼与狗食包
·楼 兰·
羊年春节那星期，正好赶上部门月会召开的日子。部门老板问我能否找应季话题向大家介绍点中华文化风俗，例如“幸运签饼”之类。我赶紧去中国食品店超市 搜罗那玩艺，谁知跑了若干地方，也没见有卖这“签语饼”的。人家说因为通常只有中餐馆等店家用这东西，恐怕得去中餐食品批发店寻找。
突然想起有朋友在街上开了家中餐馆，其店中准有这东西，为明日应急，不妨去讨上些许。朋友倒是热情帮忙，但听我说想要五、六十枚却面有难色。我本想为全部门职工每人发一颗，让大家读读那些签语。而且我是要付钱买的，反正老板答应报销。
而朋友解释说：钱倒是小事，因为这东西很便宜。无法供应我太多的主要原因，是该店每两、三周才进货一箱签语饼，约有百八十颗，我这狮子大开口索去数十颗，几乎讨光了他们的存货，万一不能及时进货就会怠慢了顾客。
我奇怪，这家生意挺兴隆的餐馆怎么数星期才用百十颗签语饼？朋友说：“因为我们只给老外，用量本不太多。而亚洲客人像华裔、韩裔等，并不稀罕这玩艺， 我们则为他们提供餐后水果。”她还补充说，这签语饼本来就不是正宗中华风俗，恐怕是早年在美国的华人餐馆业者想出来哄洋人开心的，美国人却信以为真。
我由此受到启发，次日便用讨来的数颗“幸运签饼”为例，为美国同事们作了番简短的“真伪中华文化”演说，以免他们将来若去亚洲旅游时到中餐馆找这东西 而闹笑话。我这番“拨乱反正”使许多美国同事恍然大悟：“原来文化风俗也有假冒！”但我并不想败坏“签语饼”在他们心目中的中华风俗代表象形，更不愿让美 国人认为我们的移民先祖尽拿些“伪文化”来呼弄人。然而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的。
幸亏擅长多元文化教育的小老板接话：“此例说明，任何文化、传统和民族，移民到一个新的国家后，都得做顺应国情的改良和发展。美国文化的特点，就是取自不同文化之源，并将其融会贯通为一个具有多元特色的整体！”
前不久，带一个刚从中国来的少年朋友去吃中餐，他饭后拿到签语饼时问：“这是什么东西？”那种新鲜好奇劲儿与我自己第一次在美国见到这东西时的反应一样。
上面两件事，促使我翻出来美国初年写的一篇随笔，重新回味我对海外中餐业的两种新发明－－“幸运签饼”和“剩狗食包”的感想。
＊幸运签饼
在美国的中餐馆吃完饭，服务生在送来帐单的同时，都会端上一盘“幸运签饼”（ＦＯＲＴＵＮＥ ＣＯＯＫＩＥＳ）－－一种烤制的薄壳空心脆硬面点。每人 一颗，吃起来虽然无什特别，但其空心中却夹着一张写着英文预示语的小纸签，观看彼此纸条上的预言诫语，往往成为饱食之后掀起的一个小小高潮。
这些签语通常只是些磨棱两可的话，客人怎么理解都行，当然就尽量往好处想。例如：“你过去的 挫折预示着将来的成功。”人难免不遇挫折，又都盼望成 功，获得此语者便有种被言中且成功将至的幸福 感，其他人也会向此君祝贺一番“有朝一日成功，莫忘今日获签是幸运起点，也莫忘今日桌上朋友”云云。
再如：“一个机会正在向你走来，捉住它，莫错过。”至于是什么样的机会，由您自己琢磨。不过人总都爱往幸运方面想，如果正在找工作的有了个面试机会， 或者打工的有希望每小时工资增加二十五分，甚至遇到大减价买到一台便宜的组合音响或碰巧弄到辆合算的二手车等等，都可以签牵强附会到这条签语的意义上来。 至于机会的结果是正是负，则是您本身有否“捉住”的主观因素所为，不在签语是否准确之列。
还有：“你的成就多亏站在你背后的一位女人。”此语显然引自一句著名的西方格言：“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位女人。”得此签者，即便没有妻子女朋 友，或本人亦是女性，也总能想出母亲、姐妹、女老师、女同事等对自己有所帮助的女性来。此言对唤起人们敬母爱妻尊重女性还是有些积极作用的。
象“你的聪明才智必将使你功成名就”，“你有多种天份才能，因而能吸引周围的人”，“你的财富不仅在于外貌的美丽，更在于你有金子般的心”等等之言， 无论谁拿到都会感到言符其实。人们总是自认为“聪明”，“天才”，“有吸引力”，或“即使外貌欠佳心灵也美”之类。签语对人类的自知之明是极大考验。
另有些签语诲涩难懂不知所云，得者只能耸肩眨眼作出一副天机不可泄的模样。
也有时会碰到意义很具体的话。有一次受请吃午饭，请客的东家坐在我右面，他领到的签语竟是：“把帐单交给你左边的人。”这下我成了众目睽睽之的。当然做东者以“此语纯系胡说八道”来解释，以 无需让我代付帐。
许多人认为这签语饼其实是无聊的玩意儿，那些话也编得越来越缺乏想象力，有时一桌上十个人有三人会拿到同样的纸签。那有点象空壳馄饨状的面点本身也实 在没啥吃头，硬脆带甜而已，不过象我女儿之类的小孩子却喜欢吃。因此我起初常将全家的签语饼中的纸条抽出来，看也不看揉作一团丢进烟灰缸，而把面饼都交给 女儿去享受。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她的兴趣开始从吃面饼转移到读签语上了，也常成了为大家解释签语的小“女巫”。尤其是有些签条上还有学中文词的功能，她也 趁机检验一下自己有限的中文水平。有些美国人也爱兴致勃勃怪腔怪调地念着上面的中文拼音，但愿他们能因此对学习中文产生兴趣。不可否认，小小签语饼对推广 中华文化还真功不可没。
幸运签饼是美国中餐馆才有的专利，且几乎与美国中餐业的历史同样悠久，起码有百十年传统。美 国人普遍认为这是中国的一种风俗，但我以前在中国大陆从 未见过此物。问了许多来自香港、澳门、台湾甚至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华人聚居地的同胞，都说那里原也无此物。连日本、韩国和欧洲的中餐馆也都不提供这玩艺。
这签语饼原来是在美国土生土长却贴上中华传统风俗标签的东西！我叫它ＡＢＣＤ（ＡＭＥＲＩＣＡ ＢＯＲＮ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ＤＥＳＳＥＲＴ－－美国诞 生的中国甜点）。有趣的是，近年来据说幸运签饼也出现于港台（不知大陆是否 也学样？），说它荣归故里，洋为中用，出口转内销……似乎都不合适。
要我看，美国中餐馆中盛行的签语饼的功能，主要在于饭后等待一个人付帐单时，其他人有点事可做，纯粹是吃饱喝足之后的小消谴。但请客者却可在别人精神 转移之时悄然付完帐单，礼貌而又得体。在美国，绝对没有请客者当众拍出一大叠钞票或大呼小叫付款以示派头的习惯。服务生送来的帐单总是面朝下交给付帐人。 被请者不会去窥视帐单，更不会以这顿饭花了多钱来衡量东家的诚意。那么他们的目光总得有所着落，伴随帐单登台的签语饼便是好归宿。即便是采用美国很流行的 各自付帐的ＡＡ制（ＧＯ ＤＵＴＣＨ），分享签语的玩闹，也会缓解众人全神贯坐分算花费的尴尬局面。
从这意义上讲，签语饼可说是适合于美国人饮食文明习惯的一种创造。而且送顾客几句免费吉利话或恭维语，信以为真者也许下次还愿光临你的餐馆，何乐而不为？
当年发明幸运签饼的人还是颇具创造性的，这玩意儿虽有些俗气，却也无伤大雅没啥负面作用。从未听说在美国自杀或犯罪的人们，是因受中餐馆签语饼启发，因而抓住机会去抢劫行凶或因功名无望寻短见的。
签语饼的发明者，人为制造出一种并非中国的“中华文化风俗”且被全美国所认可，这着实不容易。更主要的是创造出一项行业，一门生意。现在美国大中城市 已是中餐馆星罗旗布，连乡村小镇也有中餐馆的招牌。各家餐馆每天有多少客人又要发多少颗幸运签饼，消耗量不是小数。那些专门生产签饼的工厂，数十年无需改 进产品，只要有压面机和烤箱，再雇些人塞纸条，投资极少却不愁产品销不出去。
至于“幸运签饼”这种东西反销中港台等华人根据地的前景却不见得很好。一来这并非国内缺少的高技术新产品，范不着非引进不可。二来正宗中国人去学西洋 的“伪中华风俗”，未免太丢本民族的面子。再者它也不太适合于中国人的习惯。真正中国式的饭局可不同于美国的，结束之时不是有几位醉得东倒西歪，就是该请 客者适时炫耀，或敲竹杠者趁机起哄，谁有闲情逸志去琢磨那纸条上不着边的话？除非是同胞们真想改变一下“吃风”！
＊剩狗食包
另一种亦非中国“国萃”却在美国被普遍认为是中国餐馆特征的东西，是装吃不了兜着走的剩饭菜 的纸盒，人称“狗食包”（ＤＯＧＧＹ ＢＡＧ）。
记得多年前在中国的时侯，如果在餐馆吃完饭有舍不得丢弃的剩余物资，或者专门多叫了菜想带回家享受，都得自备饭盒去装。而且虽然祖国长期宣传艰苦朴素 勤俭节约，许多中国人还是乐于打肿脸充胖子，无时不刻讲一下排场。例如：在餐馆吃饭不能盆干碗净，以免让人觉得没吃够；若把剩菜装走就更觉穷酸。当年在尚 不富裕中国，虽然没有如今这么多真讲得起排场的“大款”“大腕”或公款挥霍机会，但摆阔的心理已人皆有之。我是自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起，就养成 了餐餐风卷残云，若剩下好吃的决不浪费兜走了之的务实品德，但每当在饭馆餐后装剩余物资时，虽尽量装作看不见别人的白眼，仍然有种丢人般的心理。
到美国之后，第一次到中餐馆吃饭是受美国朋友之请，饭毕那美国人说：“你们可以把剩菜装回家。”看到我们面面相觑就补充一句：“你们不要我就带走。”其实当时我的不解有两条：一是没有饭盒，如何装剩菜？再一是似乎美国人总该比中国人富裕，还在乎捡这点剩菜？
这两条疑虑很快获解。只要招呼一下，饭馆的服务生就会拿来一叠折平的纸板，略作插折就变成一个个立体的盒子，呈上端稍宽大的立方柱形，虽是纸制却不透 油水，开口部四角插封后还有根细铁丝卡住并可兼当提手，设计既科学又简单实用，绝不会发生破口开封饭菜撒出的现象。这就是美国人所谓的“狗食包”，在美国 所有的中餐馆中普遍流行，因此想将剩余物资打包带走无需发愁。
至于有钱有身份者不装剩饭菜，则完全是中国人的观念，美国人根本无此虚荣。除非他们对中餐不很感兴趣，不然只要觉得所剩饭菜的质量数量都值得一装就不 会客气。不管他是阔佬还是贫民，讲究实惠是美国人共有的特点。也许“剩狗食包”就是顺应此习惯而在美国新大陆产生。可是老美们却往往认为这是中国特产且反 映了中国人因长期穷困而节省的习惯。真不知该怪他们小看了中国人的贫富程度呢？还是该怪他们过奖了中国人的勤俭美德！
向来自港台的同胞打听，那里也不兴装剩饭菜，看来天下华人共性相通。因此这狗食包也和幸运签 饼一样是产生于美国却又被认为是中国式的东西，又一个 ＡＢＣＤ（ＡＭＥＲＩＣＡ ＢＯＲＮ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ＤＯＧＧＹ ＢＡＧ－－美国诞生的中国狗食包）！也是中餐馆的发明专利，虽然不见得申报过专利权。
在饮食业盛行快餐和外卖（即买饭菜带走）的美国，各种各样的盛装食品的一次性使用方便容器相当普及。比如装汉堡包或糖甜圈，一个纸袋就解决问题；批萨 饼则常用扁平宽的纸板盒；干炸食品因易透油，一般用耐油却不很厚的纸盒或轻质发泡塑料盒；蔬菜沙拉水果或三明治份饭等，以透明塑料盒装为多；装饮料汤水的 纸杯塑罐花样也很多，还有冷饮热饮容器之分。这些包装容器都可批发购买，且价格便宜得很。
但有趣的是中餐馆的狗食包样式却独树一帜，几十年如一日是白色硬纸盒，有的上面还印有红色中式楼阁等图案。在一些美国影片中会见到剧中人捧着此类盒子 吃便当，那么无需说明就知道吃的是中餐。这样的狗食包成了中餐馆的专用标志，很少有其他餐馆侵犯专利，而中餐馆们通常也不屑使用五花八门的美式包装容器。
究其原因，首先是因这种式样符合中餐特点的实用性。中国式饭菜与大多数美式快餐不同，饭面炒菜都是零零碎碎汤汤水水，易漏易撒，若用其他适合干块类西 式食品的包装，恐怕捧在手中还怕油汤浸透撒出，更不便于装在提包中提走。对怕麻烦的美国人来说，为了点剩菜而操心汤撒菜漏弄脏衣服或汽车是不甚值得的。而 中餐狗食包的设计虽然外表有点土气，却相当适合装中式饭菜－－盒子深度大于宽度，能存汤汁又不太占地方；口上四扇折页一插，严丝合缝撒不出饭菜，又非密封 而有利于透气；还有根细铁丝可当提手；纸盒具有韧性，不象塑料盒那么脆，因而不会因挤压破裂。因此这种式样能数十年如一日存在于各类物质日新月异的美国。
从另一方面讲，美国人大概也认为这种土气式样才更具民族风格，如果改换了其他摩登漂亮的包装，恐怕反会使老美认为此餐馆不是纯粹的中国式。这也提醒我 们，在向现代化进军和融入主流社会的路途中，保持民族特色是很重要的，若因模仿西方弄得不中不洋或完全丧失了民族文化特点，反会得不偿失。
同样是产生于海外却贴有中式标签的东西，如果说幸运签饼是否反销中国意义不大的话，我倒觉 得狗食包的方法很值得国内人民效仿。它有助于唤醒中国人节俭的美德，摈弃爱虚荣讲排场铺张浪费的恶习。
狗食包也使我对美国人的饮食习惯和务实品德有了近一步了解。每次与美国朋友在中餐馆吃完饭或参加了中餐宴会，如果有剩余物资可以打包，你客气一下请他 们带走，几乎人人都欣然接受。有人还会直爽地说：“你们反正会烧中国菜，我们不会，带回去可多吃一顿。”或者：“我们的孩子很喜欢中国菜，带给他们解解 馋。”也有人会指着某个菜说：“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妻子也爱吃。”遇此情况，饭没吃完你就得嘴下留情尽量多剩一些，好让此兄带些回家与他太太享用。
这些美国人无论是大公司老板、银行家、艺术家、学者教授或社团领袖等有身份地位也有钱的人，还是一般的职员、学生等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无论男女老少 白人黑人或其他种族，都不会觉得捡剩菜是丢份儿，也不会认为不装狗食包者就是阔佬。通常不愿带剩菜的美国人，或者是平时根本不开火烧饭的单身贵族，家里恐 怕连热剩菜的微波炉都没准备；或者是饭后还要去上班或有其他事，拎着东西不方便；再有就是他对中餐的兴趣不很大，吃一顿也就罢了。据我多年观察，喜欢带狗 食包与否，与人的身份贫富并无直接联系。
若剩菜较多又无人愿装走的话，老美们一定觉得点菜没点好，不管是谁掏钱请客还是大家合伙分 摊付钱，他们都会嘱咐点菜者下次注意别叫这么多，免得浪费。
如果你告诉美国人剩下许多菜才显得有派头，他们一定会觉得你有毛病。难怪听到不少从中国访问归来的美国人对那里的大吃大喝甚为不解。一来注重饮食健康 的美国人觉得暴饮暴食是花钱损害身体的愚蠢行为；二来觉得明明吃不下，却故意叫这么多菜，弄得杯盘狼籍又不用狗食包装走剩余，是种可耻的浪费。有的美商本 来有意向中国投资，却因这酒饭的排场被吓得激流勇退，因为怕所投资金会过多耗费在酒壶饭桌上。国内的人们在庆幸杯盏盘碗间与被灌得晕乎乎的外商谈成不少生 意之时，却不知是否想到更多的生意怕是被这吃喝排场吓跑的吧！中美之间的饮食文化文明，也是差异甚大。
来到美国的华人，如果懂得入乡随俗注意观察，就会体会出在公共场合摆阔气讲派头的作风，在这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反而不被待见，也就会逐渐习惯使用狗 食包，并像美国人一样直率实惠起来。看来讲究排场的习性并非民族本能，只是外界环境使然，完全是作秀给别人看的虚荣。一旦环境改变，中国人勤俭的本性还是 会很快还原的。
在美国发明狗食包的中餐业者应该被称赞，能在中国推广狗食包以纠正浪费歪风，也该受到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