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在初夏的燥热中,那个难忘的日子又到了。
与往年不同的是,五月初,境内外的中文论坛上,掀起了热火朝天的争论,其中不乏激烈和粗鲁,也许还有幸灾乐祸和得意的亢奋。王余拒郭事件成为十七年来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时的背景音。
友人在看到相关报道后说:靠这些人,能带领中国走向民主吗?也早有人说过:专制垮台后,上来的人还不是一样?我说:只要专制崩溃了,经历了这半个世纪的中国人决不会再认同一个专制的政体。这从文革后人们的思考,尤其是从互联网时代带来的信息突破和交流,可以肯定。当然,也决不会马上有一个哪怕是基本完善的民主制度。这个漫长而混乱的局面也许会再有半个世纪之长。但是,只要渡过了专制的长夜,人们就不再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们追求的是制度,而不是新的明主。有了基本的民主制度,即便领导者的个人品质比专制领袖还差,他也不再是“打着把破伞云游四方的孤僧”。西方哲人说过:宁肯要一个受制约的魔鬼,也不要一个不受制约的圣人。
当下的中国,思想和言论还受着非常严厉的桎梏,有独立思考和敢于表达的知识分子非常令人尊重和珍视,对自由和民主的期盼还只是跳动在人们的心头。因此,每一个挺身而出的人显得分外瞩目。在这些人之中,若有人被揭示出个人品行上的瑕疵,就更令人痛心。王余拒郭的举动本身,无疑是狭隘和偏执;而事后的辩解,更令人失望。有人说:私下交流一下,化大为小,不要借此炒作。有人说:亲者痛,仇者快……我想:回避决非良策。从十七年前的广场,到今天的互联网,可以类比的事情不断发生。这正提醒我们:应该正视自身!在红卫兵的狼性中,我们省悟到十七年的狼奶教育。而在上世纪中形成的党文化,是根植在五千年的传统之中的;生活在比历代皇朝都要严酷和彻底得多的压制的人们,是浸泡在狼奶之中的。谁能说自己超然其外?!而如今互联网上的指责、漫骂,造谣、攻奸,甚至在叫别人忏悔的批评中,文风笔体所显露出来的,和文革中的大字报又何其相似?!
在“六四”的前夜,在纪念“六四”的文章中,说这些也许有些不恰。我是想起了前年我的一篇纪念“六四”的文稿,那是应《“六四”十五周年全球征文》的投稿。当我投出第一篇《从“六四”十五周年回溯二十八年前的“四五”》时,得到的回复是“谢谢好文”;当我投出以下《回顾历史,检讨过失,提高自身,迎接未来》文时,原来刊载在《“六四”十五周年征文》上的《从“六四”十五周年回溯二十八年前的“四五”》不见了。没有得到任何解释,我只能理解是后文中有一些令主办者所不快的声音。两年后,在网络上搜索,我当时发出的三篇纪念文章《从“六四”十五周年回溯二十八年前的“四五”—040520》、《回顾历史,检讨过失,提高自身,迎接未来—040523》、《劣根不除,必再受其害!—040603》,惟独中间的《回顾历史,检讨过失,提高自身,迎接未来—040523》影踪全无。
今天,看到王余拒郭事件的争论,不由得联想起这一切。为什么在反抗专制和寻求民主的过程中我们不能容纳和自己论见不同的人?为什么朋友的界限不能划得更宽一些?为什么只能指责别人而不能检讨自己?为什么不能从失误中吸取教训?不提高和完善自我,我们又如何去面对将来?!
在这个沉重的日子里,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是由于心痛,也是由于对未来还有着足够的信心。“六四”的亡灵注视着我们,身上的责任令我们不得不力求作得更好一些。正视自身,反省曾经有过的失误,化解传统和党文化的遗毒,这是每一个寻求自由和以实现中国民主为己任的人所必须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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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回顾历史,检讨过失,提高自身,迎接未来
八九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已经过去十五年了。那曾经给多少国人带来希望的激动,已经消失。大批学者的犬儒化,民众的世俗化,中国共产党从意识形态党彻底转变为家族、集团的利益党,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可慰的是,无论国内国外,都还有一批不懈抗争和呐喊着的知识分子,人数不多,实际作用有限,却是影响并不小。这期间,互联网的出现和发展,无疑对国内民主力量的积蓄和扩展起着最重要的影响。对国内丑恶现象的揭露,民主理念的宣扬,与新左、毛左等意识的论争等,无一不以互联网为主要阵地。甚至很多著名学者,都会在国内知名论坛上潜水观战。借此,也呼吁身在境外而关心国内民主进程的朋友,多到国内的知名论坛上看看。这是国内思想和意识的广场,也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之所在。
2003年,国内互联网的这一作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王怡和秋风称其为“新民权运动”。还有人不无希望和兴奋地说:自由派知识分子已经开始从网络下到现实,由此必将形成国内公民维权的新局面,从而由个人维权对官方空间的挤压逐步落实公民权利,最终推动中国民主进程的发展。
笔者也曾为此而激动,并更多地力行其中。但,笔者始终也怀疑:对于已经从意识形态党彻底转变为家族、集团利益党的中共,在不触及其根本制度和权力结构的前提下,这些作用的上限到底在哪里。——这些不是本文题中之义,不在这里更多展开。
前面说过:民主理念的宣扬,与新左、毛左等意识的论争等,无一不以互联网为主要阵地。实际上,国内也仅只这一个言说的空间。所以,这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之所在,是我们不得不重视和珍惜的地方。但是,前文也说了:这是国内思想和意识的“广场”。网络论坛,由于其开放性和自由性,似乎只能是个“广场”。一个没有严格的规则,可以尽情发泄而不需要负责任的地方,是不是有些象十五年前的天安门广场?
十五年前的天安门广场,先是一小批先觉者来到这里,心怀理想和真诚;然后是大批的民众来到这里,充满着热情和崇敬。但是,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和四十年的革命教育,没有滋养出足够的民主素养。这里是广场,没有组织的约束,没有严格的规则,可以尽情发泄而不需要负责任。这里产生的领袖,只需要你口头做出承诺,激进的态度和不负责任的号召足以保持运动的高涨。到最后,是领袖间的指责和诬陷,权力的争夺;而广大的跟随者,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请允许我引用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一个学生领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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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筹委会的同学有热血的、有真诚的,也有个人目的的、有虚荣的。有的人在死亡面前是一副面孔,那么胆怯逃避;可在虚荣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面孔,那么功利。
市高联以前的一些领导同学首先没有领导素质;再一个,动机并不是那么纯洁。[注]
作为一些知识阶层的人,成立了一个知识联、各界联合会议,爱国维宪委员会。在昨天会上我很愤慨、很愤慨,因为我感觉到这些人也是在利用这次学运重新塑造他们的形象。[注]
——在一场同仇敌忾的民主运动中,在自发形成的领导团体之间,如果用这种心态去揣测旁人,那只能是“侧着身”战斗了。
有些同学逐渐被政府收买,他们作一种学生中的特务和奸细。这么跟他们讲,你们能让同学撤走的话,那你们就是人民的功臣、国家的功臣,人民会记得你,国家会记得你;如果有些死硬派不撤的话,那么周围的便衣你随时可以调动。金培力问:“你们有感觉吗,就是说有学生叛徒?”“绝对有感觉,而且我们有证据。”金培力问:“他们给多少钱?”“钱我不太清楚,给他们什么样的许诺和交易不清楚。但有一次,我也有一次跟政府接触的机会,我在跟他们的谈话中感到他们带有一种强烈的暗示性。”[注]
——仅仅凭借自己感受到的“暗示”,就可以对“不太清楚”的“许诺和交易”得出“绝对有感觉”?绝对的“感觉”是证据吗?如此待人以诛心之剑,怎么能够领导广大的追随者?
有一些同学,有一些什么上层人士、什么什么人物名流,他们居然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完成自己的一些交易,拼命地在做这个工作。就是帮助政府,或者不让政府采取这种措施,而在政府最终狗急跳墙之前把我们瓦解掉、分化掉,让我们撤离广场。[注]
我昨天非常痛心,因为我(哭)、因为我,又一次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在出卖这场运动,在葬送这场运动。我感到很痛心的就是,最初绝食的这一千多名同学(抽泣),我可以说他们的身体健康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摧残。而这些人(抽泣),要葬送这一千多名同学,还有后来成千上万的人民和同学、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一些成果。他们要葬送掉,就只是为了他们个人的目的、个人的希望、个人的私利(哭)。(摇头)中国人……[注]
——策略事关整个运动的命运,应该慎之又慎,更不能先诛人之心,以封人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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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种种心态和手段,在五七年的“阳谋”和十年浩劫中,都是用来最得手的武器。诬陷造谣,诛心之论,先扣帽子再打棒子……这些斗争哲学的思维方式看来已是渗透了国人的骨髓。
十五年后,当我们在互联网上看到未来的希望的时候,互联网上的论坛又出现了似曾相识的“广场”:一小批先觉者先来这里耕耘,开辟了自由思想的园地;大批关注社会的思想活跃者,闻风而聚。到现在,却是污言满目,秽语成章,人身攻击和诛心,毫无理性和教养;而广大的看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中国真的实现了民主,会不会也是酸的?
也许,有人会说:这与“六四”何干?有人会说:这代表全部吗?
从十五年前的天安门广场,到现在的互联网广场,相承着五千年传统文化和五十年革命教育对我们每一个人思维和行为方式上的渗透。同时,这种渗透还由于其已经融化到我们每一个人血液中,而必然贯穿我们的言行。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受教于斯,现在需要的不是否认我们喝过狼奶,而是如何消解狼奶在我们头脑中的遗毒。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朋友说到红卫兵,无论是“妖魔化”也罢,“辩解”也罢,催生出文革中红卫兵行为的因子,并没有从我们身上剔除。大家都还是“红卫兵”,只不过表现形式随环境而异而已。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无疑是中国民主进程上最重要的里程碑。经百年前中国民主意识的启蒙,经三十年的极端专制压迫,再经二十多年的改革转型,应该说在制度层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民主萌发。现在,国家面临的是由制度引发的环境、资源、经济等全方位压迫,和民间对基本生存的抗求。尽管胡温体制一再表现亲民和呼吁“以民为本”,但对言论的进一步打压说明了其对民主的拒绝,仍是中共的底线和坚持。所以,我们无法期待和体制进行“良性互动”,无法寄望于体制的“自我改善”。而如果民主潮流没有力量以某种方式直接冲垮现体制的话,我们就只有等待,等待这个不思变革、拒绝还政于民的体制在某种突发的冲击下崩塌。
但是,这个等待,决不是无所作为的等待。专制体制崩塌后,如何重建制度?废墟上的建设能不能在民主进程上有本质上的进步?当专制的压迫消除以后,一盘散沙的中国人能不能有良好的心态和修养以面对突来的民主权利?这些,就是我们必须从现在就开始的,对五千年传统文化和五十年革命教育在我们心灵上的净化和消解。
对现国家前景的预测,笔者应该算是非常悲观的,这一点也许并不为许多致力于中国民主进程的朋友所赞同。我也并不绝对排斥中共党内出现“戈尔巴乔夫”式的突变,但,我们不能仅仅是等待一个能够自己放下“恩主”身份的恩主。从现在就开始在国民中,尤其是在有志于推进民主的有识者之中,净化自身心灵、消解狼奶遗毒、培养民主社会所需要的素养,是与持何种预测、走何种道路,都不相矛盾的。
曾几何时,叱咤广场的风云人物,有的现在已经销声匿迹了。对于流亡海外的困境,我深表同情和理解;为了生存而作稻粱谋,无可非议;一直不懈地努力着的,我怀以对战士的敬佩。但是,令人遗憾,甚至惭愧的,海外民运的作为,成效不堪。固然,有着太多的原因与困难,恕我不在这里一一列举了。但是,回望逝去的战友,前瞻投身其中的信念……无论是流亡海外,还是在国内互联网上盘桓,我们都应该抛弃个人的恩怨和纠缠,自己先做得好一点。
悼念过去,振奋精神,声讨罪行,追还血债,这都是必要的。但,回顾历史,检讨过失,以期自身的提高,轻装迎接未来,应是更大的义之所在。如果说过去的十五年,这方面做得少了一点;那么在即将面临社会重建的前夜,希望所有致力于中国民主进程的朋友都能先“战胜自我”。
[注]:
上文所引,出自网络上一篇综合了其他数篇相同内容的记录。本来不想在十五年后再引发对某个个人的争论,本文也完全无意于对该人个人的批评。所以,本文没有点出姓名。若本文对谁有所伤害的话,先在这里告歉。
二○○四年五月二十三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