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谭若思
刘路新
人生的路虽然漫长,关键之处,却只有那么几步。这关键的几步,如果有人指点,或有人帮助,你的人生就改变了。
今年8月2日去世的谭若思(Ross Terrill),又译作“特里尔”,就是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的人。
《纽约时报》发表的讣闻说,他是很有洞见的中国研究专家,数十年来,致力于给世界介绍中国,让世界了解中国。
《华盛顿邮报》说他是西方最有影响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自1960年代起,记录中国,分析中国,讲述中国,为西方世界提供了“少有的认识中国的窗口”。
很多人不知道,他还是中澳建交的牵线人物。
1971年初,时任澳洲工党领袖的惠特拉姆,感觉到世界形势正在发生变化,希望与中国建立外交联系。
4月10日,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开启“乒乓外交”,是为两国关系缓和的第一个信号。四天后,惠特拉姆代表澳洲工党,给周恩来总理发去电报,希望能够访华,“商讨双方感兴趣的外交和贸易问题”。
电报发出后,却没有回音。当时,中澳之间少有联系,作为澳洲第一大党的工党,在澳洲,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问问北京,电报收到没有?
后来,他们找到在哈佛大学任教的澳洲人谭若思。若思与时任法国驻华大使的马纳克关系不错,就给马大使打了电话。5月11日,在经过四周焦急的等待后,周恩来邀请访华的电报就到了。
7月3日,惠特拉姆率领澳洲工党代表团抵达北京访问,若思作为代表团的一员,已经在北京等候了。
一周后,基辛格经巴基斯坦,秘密访华,开始了中美建交的谈判。
1972年12月2日,惠特拉姆领导的工党赢得澳洲大选。12月21日,中澳两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比中美建交早了九年的时间。
就这件事,我曾问过若思和澳洲第一任驻华大使费玆棻同志(Stephen FitzGerald),均得到确认。
之于我,若思则是一位说话慢声细语,举止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我认识他,是因为翻译他的《毛泽东传》(Mao, A Biography)。开始翻译不久,我通过他的出版商,写信给他,希望请他为中文版作序,他欣然应允,并对这本书这么快就能够出中文版,感到意外。后来,我们又翻译了他的《江青传》(Madame Mao: The White-boned Demon)。
中文版《毛泽东传》,具体印了多少册,谁也不清楚。出版社正式印刷的不算,光是盗版,也有百万册以上。在当时,刚刚开放的中国,很多人通过这本书,对刚过去的时代,刚逝去的人物,有了较为全面而客观的认识。
从那以后,我们多次见面。1989年的春夏之交,在北京的王府饭店,我们有过一次深入的交谈。
1990年,在上海的希尔顿饭店,若思鼓励我出国,“出去以后,再回头看,你或许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中国”。
他知道我是学社会学的,问我将来想研究什么。“想研究中国的中产阶级”。
“为什么”?
我说,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中国可能会出现一个中产阶级。他们可能会推动社会的进步,民生的改善,以及政治的开放。
他很赞同我的想法,推荐我来了墨尔本,这里是他的故乡。
若思帮我写推荐信,借钱给我交学费,给我介绍他在墨尔本的朋友,还送我他少年时曾经睡过的单人铁床,帮我尽快安定下来。
每次他来澳洲讲学,我们都会见面,我去美国,也去波士顿看他。
我没有去研究中国的中产阶级,因为我觉得,中国好像没有中产阶级,如果有,也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中产阶级,而是具有很强的“中国特色”。
最近几年,我们见面不多。
我知道他身体不是太好,一直说去看他,或给他电话,问问近况,却一直拖着,没有去做,直到传来他离世的消息,享年85岁。
朋友走了,没有去告别,也无法寄托哀思。
于是,我来到他成长的小镇布鲁森(Bruthen),在墨尔本以东,四个小时车程的地方。
若思生于1938年,四岁时,随父母搬到这里。他的父亲是政府小学的校长,母亲是老师。那时的布鲁森,人口不足600。学校共有20几个学生。现在则有居民800,学校有5个老师,51个学生。
小镇依然安静,依然羞涩,镶嵌在青山绿水间。遍地的牛羊,围绕着间或出现的巨大的农舍。
坦波河(Tambo River)依然静静地流淌,无声无息。鱼儿在水里跳跃,牛羊在岸边吃草。这里是世外桃源。
坐在河边,想起若思说,他在这里生活时,能感觉到,小镇是大英帝国巨大的枝蔓上,最遥远的一朵小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有一种隐约的自豪感。“二战”胜利时,没有鞭炮,他和同学们,将空空的汽油桶滚下山坡,发出的响声,算是庆祝了。
山水依旧,斯人已去,无处寻找朋友的踪迹。
世间再无谭若思!
我少了一个朋友,这个世界,少了一个讲述中国故事的人。
回到家里,心情无法平静。写一短文,算是朋友的百日祭。
“惊觉世上故人少,却见案头祭文多。故里寻君不见君,教我伤怀奏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