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新
人生的一大遗憾,就是,有些与你同行的人,走着走着就没了,这其中,可能就有你的发小。
随着年岁渐长,我会常常想起故乡,想起我的发小。年关将至,写篇短文,送给他们,送给我们的童年,和渐渐远去的故乡。
路宝小我两个月。从他家,到我家,不过百步。我们两个,从蹒跚学步,到高中毕业,几乎是每天都在一起。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路宝没有,差了三分。
去城里读书前,我特意去到路宝家,与叔和婶子商量,希望能让路宝复习一年。以他的成绩,如果能复习一年,考个大学,或者中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路宝是长子,家里又困难,终未如愿,他就在村里种地了。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每次回到老家,路宝都会过来打个招呼。一般是在傍晚时分,收工以后,路宝带着满身的泥土,和地里庄稼的味道。进到院子里,腼腆地招呼一声,“三哥来啦”,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别人聊天,很少插话。
几乎每次见到路宝,我都会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从他的身上,我能看到闰土的影子。
路宝的身体不好,具体是什么毛病,一直不清楚。我曾建议他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好像也没有结果。后来,路宝就走了,而且,走的很突然。在加油站,给摩托车加油的时候,一头倒在地上,再没起来。
听家里人说,送别路宝的那天,村子里上千口子,妇孺老幼,从村里到村外,哭声一片。
等我回到老家的时候,路宝已是村口的一座新坟了。苍茫的暮色里,我在他的坟前烧了一些纸钱,纸钱随风飞起,又随风飘逝,带走了我的发小,和我们快乐的童年。
长友比我晚一年离开故乡那个贫瘠的村庄,考取了一个商业学校。
两年后,长友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四。他分到我读书的那个小城市,在一家纺织厂做会计,每月的工资只有30多块钱。虽然是那么一点点工资,却让我每个周末都去看他,很大方地请我吃烧饼,夹肉,有时,还让我在他那儿过周末,我们一起买菜、做饭。长友知道,我读师范大学,有助学金,却常常是捉襟见肘。
长友很聪明,也很勤奋,那年月,高考恢复不久,各种人才奇缺,不几年,他就成了一个副厂长。为此,我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后来,有好几年,我们各自忙于工作,忙于家庭,便疏于联系,再后来,就传来了他的噩耗。
长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他的性格有些内向。可是,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我一直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他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对生活有多么的绝望!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则义没有。复习了一年,第二年,考取了北京大学。一时间,他就成了我们全县的风云人物。
则义在北大读书时,我去看过他。他借了相机,买了胶卷,我们两个,到处转。我还有一张他在未名湖畔的留影。那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则义望着未名湖,望着远方,眼睛里,是满满的憧憬和希望。那时的他,一定认为,世界是平的,人生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只需尽情地涂抹,尽情地挥洒,生命就会绚烂而多彩。
北大毕业后,则义去了苏南的一个城市,进了宣传部。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常常疑惑,以他的性格,是如何做好宣传工作的?
很多年里,我们都是天各一方,忙于工作和生活,联系不多。有一回,我从安徽开车去上海,途中,拐过去他在的那个城市,去看望他。我们两个,在一家小小的饭店里,吃了顿很简单的午餐,有过一次很简短的交谈。他告诉我,他的家,就在附近,他的工作,也还好。
后来,听说他病了,在南京的一家医院里,要动手术。
手术前,我们又短暂地聊过一回,通过手机的视频。瘦骨嶙峋的则义,特地从床上下来,在病房里,挣扎着,走了几步。他是要给我显示一下自己的坚强,想告诉我,他还行。可是,我看得出,麻杆一样、又高又瘦的他,脸上,是装出来的笑容,眼睛里,是对生命的不舍与渴求!聊了几句,我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止不住的泪水。
那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聊天。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和我的发小,都在同一年出生,那是大饥荒刚刚过去的1962年。
记忆所及,我们几个,从未吵过架,更没打过架。现在想想,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小时候,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伟大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到处找吃的。
春天有槐花和榆钱儿,夏天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好吃的更多,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我们也能找到吃的。每次找到,我们都会围坐一起,共享成果。
找吃的,是个技术活。比如,初夏时节,生产队在麦田里点种的花生,一般要等到第二天,去挖出来,花生的干湿程度正好,最好吃。可是,不能挨着挖,要隔几行,挖一行,隔几个,挖一个,不然,等过些日子,花生出苗时,就会有光秃秃的一片,生产队长就会发现。
找吃的,还要分工合作。比如,生产队的西瓜田,一般都在玉米地的隔壁。我们几个,要有人爬进瓜田,用匍匐前进的方式,滚出西瓜。有人在玉米地里接应,还有人在玉米地的另一边,负责运输。
我们同一天入学,走进村子里那间黄土掺和着麦秸垒成的教室,课桌也是用黄土掺和着麦秸堆成的,凳子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低矮的土墙教室,有两个门,和两扇小小的窗户。
从小学到中学,从大队到公社,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才分开,各奔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还有的人,一辈子就未能出发。
对生活,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路宝考大学,只差3分,如果能复习,应该说,第二年,会很有希望,可是,因为家贫,就一辈子留在了村里。
同一年,我超过录取分数线很多分。结果,未能去自己梦想的大学,因为付不起5块钱的车票,而选了一所离家最近的师范学校,只需6毛钱的路费,而且,师范学校管吃管住。
我们唯一的目标,是要离开农村,离开故乡那个贫瘠的村庄。低微的出身,让我们不敢奢求生活,也让我们常常自卑。
我们想有个工作,却不敢要事业。想有个家庭,却不敢要爱情。想要有意义的人生,却又不敢奢望它绚烂。我们小心翼翼地驾驶着生活的小船,因为它随时可能倾覆。
即使如此,我的发小们,还是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些年,每次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日渐寥落的村庄,我都会想起我的发小。
少年时,我们约好了,长大后,要一起出去看世界,可是,当世界在我们面前一点一点展开的时候,他们却离场了。我们约好了,要让自己的人生多姿多彩,可是,当人生开始上色的时候,他们的人生却合上了。
故乡的意义,在于有故人,在于有发小。
没有了发小的故乡,不再清晰。像一幅褪了色的山水画,很多时候,用力去看,也读不出什么。又像一幅远去的帆,即使出现在梦里,也是随波逐流,不知驶去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