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新
中共新领导人上台以来,反腐的力度不断加大,“老虎苍蝇一起打”,大小贪官,很多落马。
不过,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来看,我认为,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彻底消除公职人员的贪腐,需要政治上的透明,需要法治,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财产的所有权。体制问题不解决,制度不变,贪腐就无法根除,前边的落马了,后边的又出来了。
我是乡下人。小的时候,在我们老家,安徽省的砀山县,实行的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制度。所有的东西,从土地和耕牛、到农具和粮食,一草一木,都是生产队的。一个农民家庭,除了房子是自己的,别的一无所有。就连脚下的宅基地,也是公家的,属于生产队。
每个成年人都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年底的时候,依据生产队的收成,按照每家所挣的工分,进行分配。一个家庭,要挣够一定数量的工分,才能收支平衡。工分多的,可从生产队领钱,工分少的,就要透支,要交钱给生产队。
家里成年劳力多的,就会有盈余,年底时,多少能从生产队领点儿钱回家。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几乎每年都是透支,要交钱给生产队。
大约12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了。一个成年男子,算一个“整劳力”,一天可挣10分,妇女一般是6分,开始的时候,我每天是4个工分。
我们老家在黄河故道。历史上,“三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的黄河,给我们带来的唯一好处,是一层又一层的黄沙。在这样的沙土地里长出来的砀山梨,可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了。
据说,大清朝的好几位皇帝,都吃过我们老家的贡梨。1958年时,我们村的张成兰,从村东头摘了一筐梨,送到北京,献给毛主席,毛主席也说好吃。
我们这些少年郎,每到暑假,给生产队看梨园,就是我们的主要劳动。一般来说,生产队在安排这种任务时,每个梨园都是一个老人,外加一个小孩。老人能守住阵地,不会到处乱跑,小孩子腿快,遇到偷梨的,可以追上去。
少年时的很多个暑假,无边无际的梨园,就是我的世界。
在那个常常饿肚子的岁月,一到夏天,梨子就成了我的主食。
即使如此,我也不是随便哪个都吃的。很多时候,要挑选一番。一般来说,朝阳的、老树上的、中间外层的、泛黄的梨子,是最好吃的。有时吃的多了,就懒得一口一口地咬,拿个梨子,在树上砸几下,吸几口梨汁,就扔了。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模仿电影里打仗的镜头,用未成熟的梨子作子弹,在梨园里打起仗来。
有一次,我们正在激烈战斗时,生产队长来了,看着满地尚未成熟的梨子,只是说了句,“不要这样!梨子都浪费了”,可是,也并没有给我们任何的惩罚。
整个夏天,在那几亩地的梨园里,我就是“园长”,就是“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白天在园里任意玩闹,可随意爬上任何一棵树,晚上想睡在哪棵树下,就把凉席一卷,铺过去。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用小学作文里的一句话,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想起少时那些顽皮的时光,那些恶作剧,偶尔也会掠过一丝悔意,可是,很快也就过去了。
那些个梨树,是生产队的,属于队里所有的人,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心疼。公有制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份,每个人都拥有的时候,就没有人真正地拥有,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了。
这些年,每当看到有贪官落马,我就会想起自己过去的这段经历,有时,我很能理解他们。
那些个贪官,在出事之前,他们的处境,估计和我当年在梨园里差不多。所有的梨子,想吃哪个,就吃哪个。所有的梨树,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而且,他们的处境比我要好。我所管理的,只是几亩梨园而已,他们治下的,是人。这些人,有的会“求吃” – 主动送上门来要求被吃,也有人“送吃” – 将别人送上门来吃掉。
我有时会同情他们。手中握有无限的权力,每天面对无穷的诱惑,随时可以为所欲为,如果真的无动于衷,那说明,他们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是包拯或海瑞再世。
柳下惠是春秋时期鲁国人,被认为是遵守中国传统道德的典范。据说,有一次,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出远门,住在都城门外,忽然有一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担心她被冻死,就让她坐在自己怀中,用衣服盖住,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发生越轨的事情。这就是“坐怀不乱”的故事。
孟子对他推崇备至,说,“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将他与伯夷、伊尹和孔子并称“四大圣人”。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可是,自从孔子这个“圣人”和孟子这个“亚圣”以后,两千多年了,中国一直没再出过圣人。
成不了圣人,就做清官吧。海瑞是史上著名的清官,去世时,仅有葛帷旧衣,无以为殓,幸亏同僚捐治葬俱,才得以下葬。
无论是包公,还是海瑞,也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廉吏循吏非常稀罕,所以历代推崇,一再传颂。贪官污吏众多,即使有各种各样严酷的法律,还是层出不穷。
王亚南说,中国一部二十四史,“实是一部贪污史”。历史学家黄仁宇说,中国人习惯于用伦理标准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历史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因为我们的民族特性就是“贪”,我们的民族特性很正常。“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可见,可欲,又可随意处置之,心不乱,就不正常了。
一次坐怀可以不乱,天天有人坐怀,还要不乱,就难了。如果有人主动地投怀送抱,还要达到不乱的地步,就更难了。
看管公家的东西,短时间内,不想占为己有,不难。天天看管公家的东西,很多的东西,没有主人的东西,而且可以随意支配,多年下来,一点便宜不占,真的很难。
用道德说教,希望他们良心发现;或者,树立一二榜样,出来表率一下,或者,严刑重罚,杀一儆百,这些办法我们都试过,屡试不灵。
近日,中共中央下发关于薄熙来严重违纪违法案件的通报,列举薄案发生的五个原因:“一是放松世界观改造,没有加强党性修养;二是一意孤行,没有贯彻好民主集中制;三是道德品质低下,没有重视德行修养;四是权力观发生了扭曲;五是私心作祟,纵容袒护家人违法乱纪”。
对照一下,我十二、三岁起在梨园里当“园长”的时候,好像就有这些问题。
要解决官员的贪腐,唯一的办法,是要改变所有制,让财产私有,所有的东西,都明确地具体地属于某个人。公有制下,比如一个国有企业,全国人民,每个人都有份,也就是每个人都没有份,被人贪污了,也没有人心疼。
还以我在梨园的经历为例。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我们老家实行了包产到户,梨树分到了每个家庭。再去梨园,就不一样了。经过邻居家的梨园,他们会很客气地请我吃梨,我也不吃,因为我知道,他们是要用来换钱的,一年的收成,就在这几筐梨子了。在自己家的梨园里,也是舍不得吃,要吃也是选择烂的梨子吃,因为好的梨子要去卖钱的。
现在,中国政府的反腐,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又想起自己少时在梨园的经历,就记录下来。我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