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新
澳大利亚外交的重点之一，是处理与中国和美国的关系。很多时候，处在这两个大国之间的澳大利亚，像是踩跷跷板，一边是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一边是长期的战略盟友美国，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就很很重要，不然，就可能发生外交风波。
举例来说，2009年，陆克文领导的工党政府，发表了长达140页的国防白皮书，其中，有相当的篇幅渲染中国威胁论，称中国的军事现代化引发周边国家不安。同时暗示，澳大利亚和中国在今后20年间可能会“打一仗”，因此，要大幅增加军费开支，特别是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采购。
虽然陆克文总理和他的国防部长一再辩解，否认白皮书是针对中国，可是，谁都清楚其中的含义，很有影响的《澳大利亚人报》就明确地指出，这份“国防白皮书紧盯中国”。
这样的报告当然引起中国不满。北京的一名高级外交官说，中国本来希望陆克文会成为中美之间的桥梁，“现在看来，他似乎要站在美国一边与中国作对”。中国的官方媒体《环球时报》更威胁说，（澳大利亚）对自己最大的贸易伙伴采取这样的态度，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年5月，吉拉德领导的工党政府，发布2013年国防白皮书，其中的对华基调明显缓和。白皮书指出，澳大利亚欢迎中国的崛起，不把中国视为对手。
澳大利亚政府改变对华的强硬言辞，受到中国欢迎，这一回，却遭到美国的批评。
前副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说，澳大利亚这样做，是因为2009年的白皮书发表后，中国不高兴，这次意在安抚中国。他说，澳大利亚人要明白，他们的国家安全依赖于中美之间增加合作，减少竞争。他还警告说，澳大利亚不要认为美国总会提供军事保护，不要认为可以一直“免费搭乘”美国纳税人提供的防务快车。
处在东西方之间的澳大利亚，常常会遇到这种尴尬的外交处境。
这是一个历史问题，也是一个东西方文化的问题。
历史的尴尬
澳大利亚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联邦国家，一个重要因素，或者说，直接的动因，是来自亚洲，特别是来自日本的威胁。
美国独立后，大英帝国开始把目光转向澳大利亚这块南方大陆，希望以此作为新的罪犯流放地。1788年1月26日，菲利普船长率领的“第一舰队”在悉尼植物湾登陆，这一天，后来成为澳大利亚的国庆日。
不久，这块“南方大陆”被划分为六个相互独立的殖民地，俨然六个独立的国家，不仅各有自己的总督、政府和海关，就连铁轨的轨距，都不一样。从悉尼到墨尔本，和现在从海外来澳洲一样，要过海关，要交关税。
十九世纪中叶，金矿的发现，把全世界的目光集中到这块“南方大陆”，接踵而来的，是人口和财富的急剧增加。1847年才正式建立的墨尔本，迅速成为全球最大和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即使是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从墨尔本宽阔的大街和宏伟的建筑，你也可以感受到这个城市曾经的辉煌与自信。
迅速发展起来的“南方大陆”不仅开始担心自己的财产，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一些有远见的政治家，例如，后来被称为“澳大利亚联邦之父”的亨利•帕克斯勋爵(Sir Henry Parkes)，就想把六个殖民地联合起来，组成一个联邦国家。这样，不仅各殖民地之间可以减少关税，携手合作，还可以减少来自亚洲特别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保持一个“白色的”澳大利亚。
早在1867年，作为新南威尔士殖民地的帕克斯，就提出这一建议，却遭到大英帝国负责殖民地事务的白金汉公爵的否决。
在其后的几十年中，联邦的事情被搁置一边，因为除了少数几个热心的政治家外，无论是英国内阁，还是澳洲大陆上的普通百姓，对此似乎都不积极。
1894年，中日爆发甲午战争。大清帝国惨败，签下《马关条约》，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台湾、澎湖及其附属岛屿。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这次战争中，不仅大获全胜，也在亚洲迅速崛起。
位于“遥远的南方大陆”的澳大利亚，也感受到日本崛起的威胁。几乎是一夜之间，很多人发现，英国虽是祖国，毕竟相距遥远。一旦日本人南下，来自祖国的帮助可能会太迟。
从1897年起，危机感使澳洲各个殖民地之间加快了联邦的步伐。直到1901年1月1日，澳大利亚联邦成立，临时首都设于墨尔本。
从此，澳大利亚就时常感受到位于东西方之间的尴尬。从人口组成来说，大部分澳洲人属于盎格鲁撒克逊后裔。从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来说，他们属于西方或者西欧体系。可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他们又是亚洲国家。
这些历史的、文化的和地理的因素，混合在一起，使澳大利亚在处理外交关系方面，特别是在处理与亚洲国家的外交关系时，常常出现起伏，遇到困难和挫折。
与马来西亚的关系，特别是两国领导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18世纪开始，直到1957年独立，马来西亚一直是英属殖民地。因此，在历史和文化上，在政治制度上，很多方面，与澳大利亚有相似之处。即使如此，两国间的关系常常出现问题，两国领导人的关系一直说不上融洽。比如，1993年，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拒绝参加APEC会议，澳大利亚总理基廷就说他是“顽固分子”，并由此引发一系列外交风波。这一次，可以说是两国关系的最低点，也凸显了两国文化和处事的不同。
和其他一些亚洲国家领导人一样，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特别喜欢教训澳洲的领导人和普通民众。2000年，马哈蒂尔说：“澳大利亚要想成为亚洲的朋友，就不要教训我们，对我们指手画脚，告诉我们如何去管理我们的国家。从人口来说，澳大利亚只是个小国家，就要像个小国家那样，不能像老师一样”。
东南亚国家联盟(ASEAN)现在有10个成员国，是澳大利亚第二大贸易伙伴。长期以来，澳大利亚一直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可是，有学者认为，因为政治文化的差异，可能永远也不会成功。有关自由贸易区的谈判，目前也是困难重重。
中国与贸易
澳大利亚与中国的外交关系始于1972年。在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澳大利亚总理惠特拉姆领导的工党政府，也随之放弃台湾的国民党政府，承认北京政府是中国唯一的合法政府。
促使澳中建交的另一个原因，是经济上的，澳大利亚希望取代加拿大，向中国出口小麦。
现在，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去年，两国间的贸易总额超过1千亿澳元。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强劲，对澳洲的铁矿石、煤炭和天然气需求大增。对中国的资源出口使澳大利亚避开了自2008年开始的全球经济下滑，也让澳洲每个家庭都收益。最新的研究表明，单单是对中国的资源出口，每年给澳洲每个家庭带来近2万元的好处。
相比之下，中国对澳大利亚的出口则集中在服装、通讯设备、计算机、玩具和体育设备等。
除经济联系外，两国在文化教育方面的交往也日趋紧密。目前，在澳大利亚的大学里，共有12所孔子学院。据2011年底的统计，约有15万中国学生在澳大利亚各高校学习，占澳洲海外学生市场的四分之一强，每年为澳洲带来近200亿元的收入。
虽然在经济上对中国日趋依赖，澳大利亚与中国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合作却很缓慢。前总理霍华德执政时期，对中国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即，承认与中国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方面有很大的差异，可是，生意可以做，钱可以赚。
2007年，在霍华德领导的自由党联盟下台后，陆克文和吉拉德领导的工党政府，采取类似的对华战略。虽然也有人权对话，高层互访，人员交流，但是，因为文化传统、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的不同，两国间的关系，谈不上密切。
澳大利亚依然与美国保持密切的战略盟友关系。2011年，吉拉德政府允许美国海军陆战队在达尔文驻军2500人，就受到中国和印尼的强烈反弹，特别是在中国，许多人认为，这是澳大利亚参与“围堵中国”战略的一部分。中国官方媒体表示，此举会对两国间的经济和贸易关系带来不利影响。
美国与安全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英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开始减弱，美国取而代之成为这一地区最重要的安全力量。从那时起，澳大利亚与美国的战略关系一直非常紧密。澳大利亚是唯一一个在每次主要战争中，都和美国并肩战斗的国家，从朝鲜战争，到越南战争，到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
1951年，美国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签署了《澳新美安保条约》，这三个国家从此结为军事同盟。条约规定：“各方将保持密切磋商，就任何一方在太平洋地区的领土完整、政治独立和军事安全问题采取一致行动”。
在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后，澳大利亚总理霍华德援引此《安保条约》，向美国领导的反恐行动提供1550名军人，包括特别部队和海军舰艇，是北约组织以外向阿富汗派遣部队最多的国家。
2004年，澳大利亚和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该协定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为蓝本，更使两国的经济和贸易关系前进一大步。
现在，美国是澳大利亚第四大出口市场和第二大进口国。在澳大利亚的海外投资中，美国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而在美国的海外投资中，澳大利亚占据第五位。由此，可以看出两国紧密的经济和贸易关系。
美国和澳大利亚都曾是英国殖民地，大英帝国的罪犯流放地，共同的祖先和文化传统，为两国密切的联系提供了历史的纽带，多次并肩作战的经历，更加密切了两国关系。据2012年的调查，半数以上的澳洲人认同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55%的澳洲人支持与美国的军事联盟。
李光耀在谈到新加坡与中国的关系，特别是与正在崛起的中国的关系时，认为，面对日益强大的中国，对新加坡这样的小国家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巨人背后的座位。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处理与美国的关系时，澳大利亚正是这样做的。
所以，2003年，美国总统布什自豪地称，澳大利亚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执法官”(sheriff)。2011年，奥巴马总统访问澳洲时宣布，美国海军陆战队和空军部队将以轮换驻防的形式，每批2500人，驻扎在澳洲北部的达尔文。有学者认为，这是美澳在联手部署“遏制中国”的第二道防线。
平衡与选择
几十年来，澳大利亚在中美两个大国之间两边获益。一方面，从美国获得国防与安全的保障，另一方面，又受益于中国的经济发展，对华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几十年来，澳大利亚很多的领导人认为，澳大利亚不必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今年的《国防白皮书》中，联邦政府仍然认为，澳大利亚不需要在长期的盟友美国和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之间做出选择。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那么，将来还会继续如此吗？处在中美两个大国之间的澳大利亚，会有面临抉择的一天吗？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发展，国力增强，军事实力不断增加，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就会加大。对于全球事务，特别是对于亚太地区事务，会要求更多的发言权。
中国在努力成为军事强国，同时成为海洋强国。
而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一直是全球的领导力量，平衡力量，特别是在亚太地区。虽然自上世纪末起，美国花了很多的精力在中东地区，可是现在，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开始了重返亚太的战略。
对于澳大利亚来说，跷跷板两边的力量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虽然这个变化现在还不明显，虽然这个变化很微妙，可是，对于澳大利亚这样的“中等发达国家”来说，所面临的选择可能很严峻。
澳大利亚是否需要选择，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而是这个跷跷板两头的中美两国说了算的。如果将来有一天，美国和中国的关系恶化，或者美国，或者中国，都会要求澳大利亚做出选择。
这也就是美国前副国务卿阿米蒂奇说的，中美两国是合作，还是竞争，会影响到整个亚太地区的局势，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国家，都将面临选择，澳大利亚当然不能例外。
在刚刚过去的联邦大选中，两党将重点集中在经济发展上，对于外交事务，则很少涉及。工党领袖陆克文一再强调自己有外交方面的经验，而自由党领袖阿伯特是个新手，处理国际问题，可能有欠周全。
实际上，这是澳洲朝野都应该关心的问题。
著名的战略问题专家怀特教授(Hugh White)认为，现在，堪培拉与华盛顿和北京的关系都很不错，应该借助于这种很好的关系，劝说美国，让其承认中国的崛起，让出一部分在亚太地区的利益，使中国能够和平崛起。
这也是中美两国很多政治家常常提到的，太平洋很大，足够中美两个大国和平并存，共赢互利。
可是，纵观历史，只有美国的崛起是借助于两次世界大战，没有和大英帝国发生大规模的冲突。一般来说，一个大国的崛起，常常是伴随着与现有大国的战争冲突而实现的，从罗马帝国，到西班牙帝国，到大英帝国，到日耳曼帝国，莫不如此。
在美国，从政界到学界，很多人对中国的崛起不屑一顾。在澳洲，也有很多的政客和学者认为，在军事上，在战略上，澳大利亚应该紧紧跟随美国。
而且，他们似乎有充分的理由。
他们认为，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跟着美国。美国要去哪里，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美国人要在全世界推行民主，自由，人权，甚至不惜以武力和战争的手段。
中国要去哪里？中国人自己都不知道，跟着他们，我们能去哪里呢？
中国是一艘万吨巨轮，这个巨轮已经失去了航向，不知要去哪里。现在，又开始做“中国梦”，可能还没有想好应该或者可以去哪里。
五千年的历史，使中国很深沉，很世故，很圆滑。许多的事情，只能猜，只能悟，说不清，道不明。
过去两百年来，中国又一直被西方欺负。虽然他们说，“落后就要挨打”，可是，等到真的挨打了，他们又不认为是自己落后造成的，认为是西方国家故意和他们过不去。所以，有的时候，中国又很愤怒，很情绪化。
你跟着这样的中国，会去哪里？
面对可能要做出的选择，澳洲人很纠结。
面对可能要做出的选择，很多的澳洲政客，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当然，作为澳洲华人，我们希望，澳洲被迫做出选择的日子，永远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