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新
说起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南开大学社会学系读研究生。为了准备自己的硕士论文,去北京图书馆查资料。北图是国家图书馆,里面的书籍资料浩如烟海,找资料又是件很费力很无聊的工作。
无聊之余,就想借本闲书看看,轻松一下。就借了英文的Mao, A Biography,作者是Ross Terrill. 读完“序言”,我就被吸引了,一发不可收拾,直至晚上关门的铃声响起。其后的几天,每天早晨,我早早地等在北图门口,一开门,就冲进去,借了这本书,读到晚上关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查资料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在给作者特里尔的信中,我说,当时,读这本书的感觉,像是三伏盛夏的日子天吃了根雪糕,很是过瘾。
后来,我就把这本书译成中文,是为《毛泽东传》,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再后来,又译了特里尔的另外一本书,《江青传》。当时,我是20多岁。
由此,我就认识了一些西方的汉学家,读了一些他们写的关于中国的书。后来,移居海外,这方面的书,读的就多了。
起初,我是怀着近乎崇拜的心情去读这类书的。
坦率地说,西方人写的研究中国的书,大多比我们自己写的好。细究之下,可能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 他们是局外人,他们与研究对象之间,较少感情纠葛,没有利害冲突,可以客观地看问题,也就是俗语说的“旁观者清”。还有,他们评价问题的参照系和我们也不同。
第二, 他们能够获得一般中国人无法获得的资料。许多中年以上的读者,相信有过读《参考消息》的体会,上面关于中国的内容,大多是出口转内销,不过,很多都是准确的。现在也是如此,一些内幕消息,总是先到海外,转一圈,再进口。有些中国的政治家,愿意和外人谈,对“家里人”,却是“金口紧闭”。
第三, 西方学者实证的研究方法,和我们做学问“差不多就行”的态度,是很不同的。读他们写的书,其中的引文、观点、都有索引或注释,不论观点如何,学问做的很认真,书写的很仔细。相比之下,我们的论文和学术著作,出现注释(无论是脚注或尾注),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些年来,搜集和阅读西方人写的关于中国的书,一直是我的阅读重点之一。
西方的汉学研究,特别是欧洲有系统的汉学研究,大致可以追溯到16世纪,基督教的传教士东来,如利玛窦、南怀仁等人。最初,汉学局限于文字和文化领域,要到“二战”以后,研究范围迅速扩大,不仅有历史和文化,对于中国的政治、经济、民族特性等许多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
目前,世界范围的汉学研究可分三大地域。美国的汉学,以研究现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为主要内容;欧洲的汉学,以研究中国文化为主,也包括现当代问题;东亚汉学主要集中在日本和韩国,研究的领域涵盖中国自古以来所有的文化问题。
费正清是较早的受过专业训练的汉学家。1929年,费正清获罗德奖学金,赴牛津大学,研究19世纪的中英关系。1931年开始,在中国考察期间,结识了胡适、陶孟和、丁文杰、梁思成和林徽因等著名知识分子。
1946年,费正清回哈佛大学任教。在其后的几十年中,以哈佛东亚研究中心为基地,培养了许多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出版了许多有影响的学术著作,其本人也成为美国汉学界的领袖人物。
费正清最著名的作品是1948年出版的《美国与中国》。此书在1958年,1971年,1979年和1989年多次修订再版。每次修订都增加一些新的内容,如1958年的第一次修订,增加了中共胜利和“新中国”前十年的发展,可是,全书的基本观点和风格没有改变,一直是20世纪西方了解中国的经典之作。由此,也可知费正清对中国研究之深入,之精辟。
举例来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费正清就预测,“新中国”将来会遇到三个问题,“一是人口问题,二是官僚腐败的问题,三是因强调思想统一,而使整个民族丧失创造力的问题”。
“新中国”建立以来的历史,证明了费正清的这一预测,也证明了费正清在西方中国研究方面的权威地位。
费正清的另一不朽贡献,是他和崔瑞德主编的《剑桥中国史》系列。全书共15卷,分成17分册。英文版已出13卷,中文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11卷。
《剑桥中国史》丛书,是目前最有影响的国外研究中国历史的权威著作。这套丛书,最大的一个特点,不像中国人写的历史书,依时间顺序,用流水账的方式,面面俱到。而是选取当时历史中的主要部分,邀请这方面的权威学者,作深入的探讨。如《隋唐史》卷,隋朝只用一章的内容,因为从大历史的角度,隋朝只是唐朝的一个铺垫。如《明代史》隆庆和万历时期的历史,由黄仁宇撰述,因为在这个领域,全世界范围内,无出其右者。
当你对一个朝代的主要脉络,重大事件,有了深入的了解,对于这个朝代,也就完全可以把握了。
西方汉学家的著作读的多了,就发现,也不能太迷信他们。毕竟,中国太大,历史太悠久。这就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单纯,容易了解,也容易描述。及至年纪大了,变得老成持重,世故、圆滑、深沉,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了。描述起来,有时会为其表面所迷惑,流于形式,抓不住实质。
李约瑟就是一例。其主编的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丛书,洋洋大观,共有7卷20多分册,直译过来,应该是《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从1954年出版第一卷《导论》起,至1998年最后一卷《社会背景》止,跨越半个世纪,可谓工程浩大。
实话说,我花了很大的力气,也只读了其中的两个分册。读这套丛书,感觉是,作者把技术当科学,以部分代整体,将个别作普遍。而且,只是孤立地谈论技术的进步,没有说明这些技术与社会、政治、以及科学和文化环境是个什么关系。
科学家吴大猷说:“细读该书,则甚易见我国的发明,多系技术性、观察性,记录性、个别性,而弱于抽象的、逻辑的、分析的、演绎的科学系统。一般言之,我们民族的传统,是偏重实用的。我们有发明,有技术,而没有科学。”
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可是,却用来制造炮竹,用来庆祝盛世和节日。发明了指南针,却用来看风水。
李约瑟过分强调了技术和发明在中国历史中的意义和作用。举个不甚恰当的例子,他把我们过年放的“二踢脚”,说成了地对空导弹。“二踢脚”就是“二踢脚”,先是“噼”的一声,飞上半空后,再“啪”的一响,放出灿烂的烟花,可是,它也只是鞭炮而已。
再比如,作者用四个分册的庞大篇幅研究炼丹术,让我不解。不是说炼丹术属于巫术,没有必要提及,而是认为,这是人类以科学方式认识世界走过的一段弯路,不能算是正统。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科学发展大有进步,伴随其右的,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如气功。可是,我们在写中国过去三十年的科学技术史的时候,就不能将气功作为主体来论述,充其量,它只能算是旁门左道,不能算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正途。
历史上,中国没有产生逻辑的、系统的科学体系,只有一些零散的科学知识,偏重技术,缺乏理论研究。爱因斯坦就说过,中国是不可能产生科学的,因为中国没有产生形式逻辑,也没有产生实验方法。
所以,科学出版社在出这套丛书的中文版时,将书名改为《中国科技史》,还是比较符合全书内容的。从这个名字的改变,也可以看出,译者和编者对这套书的态度。这套丛书,直至最后一卷,才谈到中国科学技术进步的社会和文化背景,稍嫌简略。
李约瑟一生的情人鲁桂珍说,李“不是一位职业汉学家,也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不曾受过汉语和科学史的正规教育,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正式学过科学史,只是在埋头实验工作之余,顺便涉猎而已”。
这就像我们的某些领导,本来是中专或技校毕业的,也就是个中专学历。后来,官位升高后,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博士。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的博士学位是如何得来的,他的学术水平又如何,他的这个学位是派何用场的。可是,你如果遇到这样的领导,大谈高深的学术问题,就会觉得怪怪的,如隔靴挠痒。
不过,李约瑟的这套丛书,不同。无论是否专业,其认真的研究态度,严谨的治学方法,都是一流的。虽然有过分拔高之嫌,作为参考资料,还是很有用的。
眼下,西方所谓的“汉学家”,或者“中国问题专家”,越来越多。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些人写的关于中国的书,就不敢恭维了。
这方面,最为著名的,要数银行家库恩写的《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这本书由国务院新闻办牵头、熟悉资本运作的银行家库恩写作。翻一翻目录,读一读“前言”,就可知道大概。特别是,你要是把这本书,和特里尔写的《毛泽东传》(Mao, A Biography),陶涵(Jay Taylor)写的《蒋经国传》(The Generalissimo’s Son)和《蒋介石传》(The Generalissimo: Chiang Kai-shek and the Struggle for Modern China),以及今年出版的傅高义写的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等书对比着看,就会发现,学者的书和银行家的书是不同的,为研究而写的书和为宣传的写的书,也是不同的。后来,在网上偶然读到叶永烈写的“我和《江泽民传》书内书外的秘密”,更披露了一些内幕。
西方的这些所谓“汉学家”,或称“中国问题专家”,有些是速成的,有些是自封的,还有一些,是热情好客的中国人给贴上的。他们先是被中国忽悠,又回过头来忽悠中国人。中国的历史悠久漫长,中国的文化辉煌灿烂,许多的“老外”,面对这古老而庞大的帝国,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三天过后,就认为自己是专家了,就开始忽悠中国人了。这方面,最该打屁股的,是约翰奈斯比。这位仁兄的《中国大趋势》,提出了中国新社会的八大支柱理论。一时之间,甚是风光。可是,很快地,这本胡言乱语的书,就从人们的书架上消失,被送去回收造纸了。
像这类忽悠人的书,还有基辛格去年出版的《论中国》。第一次在墨尔本一家书店看到这本书时,看了半天,没买,因为太贵,70澳币,不是小数目。后来,两周之内,三次经过这家书店,每次都进去看看这本书,都没买。直到第四次,一咬牙,买了。回家后,细细读完,才发现,这本将近600页的书,最多也就值30澳币。
基辛格这个犹太老头儿,讲一口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这些年,不知忽悠了多少中国人。1970年代初,作为尼克松的国家安全顾问,秘密访问中国,为中美建交铺路,立下汗马功劳。这许多年来,对于中美关系的良性发展,基辛格起了重大作用。中国人特念旧,特别知道感恩。多年来,对于基辛格,一直宠爱有加。可是,我们要记住,他首先是美国人,其次,才是“中国人们的老朋友”。他的与中国建交,是为美国利益,不是为中国考虑。
基辛格首先是个政治家,他写的书,就像银行家库恩写的一样,水分不少。这本《论中国》,和他1994年出版的《大外交》一书,无法相比。《论中国》一书,重点是谈中国1949年以后的外交,特别是1970年代后的外交,前面两章的内容:无论是关于中国的传奇,中国的礼节,由盛而衰的帝国,以至鸦片战争等等,只是本书的序论或铺垫。其实,这本书的名字应该改为《“新中国”外交史》,比较贴切。
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是说他注重书中意旨,不重字词细节,注重求知和精神享受,不为功利或虚荣。
我们读书,也要这样,要多读书,要多个心眼儿读书,不要迷信所谓的专家,包括西方的各种各样的“汉学家”,或“中国问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