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忍回头看

刘路新

早些日子,去上海,朋友带我去了一家朝鲜餐馆。

听说这是北朝鲜政府官方开设的饭店,目的是要赚取挣外汇,同时,也作为国家对外宣传的窗口。

里面的饭菜,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正宗的朝鲜家常菜,泡菜,烤肉之类。只是那里面的服务员,个个美若天仙,能歌善舞,据说,她们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我们去那里,是为了看晚上七点半的演出。

七点半快到的时候,我们这一桌的服务员,还有其他的服务员,都换上传统的朝鲜服装,转眼之间,就更漂亮了。上得台来,服务员成了演员,又唱又跳,绝对的专业水平。

在后面的一个多小时里,她们一会儿上台演出,一会儿又到我们桌前服务,把两者结合的天衣无缝。

我发现,我们这一桌的服务员,还是个主力,无论唱歌,还是跳舞,都很出色。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来上海多长时间了?”

“七、八个月吧”。

“出去转转了吗?去了上海的哪些地方?”

“还没出去过”。

“哦,你们每天几点开始工作?”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11点多吧”,语气很轻松,似乎认为,这是应该的。

朋友告诉我,她们大多出身干部家庭,是专业演员,或平壤大学的高材生,必须“根红苗正”,“专业突出,政治可靠”,才能来中国。在上海工作期间,没有工资,每周轮流休息一天,10个人同住在附近的一个大房子里,不许单独外出,上下班也要集体行动。每个月,经理带她们上街两次,购买必需品。她们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做好宣传,宣传朝鲜,因为她们是国家形象的代表。

这些代表都很靓丽,甜美,看上去,也很幸福。

“幸福”这个东西,原本就是没有标准的,就像“自由”。二者都是很主观的东西,很个人的体验。你不可能替别人感觉幸福,正如你不可能替别人感觉自由,是一样的。

去年,我的一位做过记者的朋友,去朝鲜访问。回来后,很兴奋,对我说:“老刘啊,你一定要去看看,不然就晚了。那个朝鲜啊,整个儿一个我们六七十年代的翻版,是当今世界仅有的活化石啊。”

我知道朋友所指的“活化石”是什么,因为我们就是刚刚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可是,历史不忍回头看。

想想,一切似乎都还是昨天的事情。全国人民只穿一种服装,男女都一样。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干什么都要先来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全国人民像疯子一样,发狂,发飙。不仅仇恨一切,而且相互仇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后来,“四人帮”倒了,文革结束了。首先变化的,是人们的服装。蛤蟆镜,喇叭裤,开始出现,女人开始穿红裙子。西风再次东渐,交谊舞又开始流行。大鼻子蓝眼睛的“老外”,像稀有动物一样,受到围观。据说,1978年,一个外国旅游团抵达兰州,近十万人围观。

再后来,我们可以出国了。一开始,多是政府官员或公派留学人员。走前,国家会发给服装费,做套西装,穿在身上,很“戆”的样子。出国后,护照统一管理,人员统一行动,说起话来,千篇一律,谁都知道,是排练过的。和餐厅里这些朝鲜来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类事情,可以举出很多很多,都是刚刚过去的事情,都是前天或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我们中很多的人,竟就忘记了。

在这个世界上,中国人是最为健忘的民族。为什么呢?有时我想,或许,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因为历史不忍回头看,我们这个民族,就故意选择了遗忘吧。或许,这也是中国文化能延续下来的原因吧。因为健忘,因为有很好的选择性记忆,我们这个民族就得以苟延残喘了下来。

不仅健忘,对于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史,我们常常采取两个办法,第一是窜改,第二是删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忘记。

有时,翻阅我们的历史,让人不解。你会怀疑,这些史书中记载的,有多少是真实的呢?会有百分之十吗,会有百分之五吗?甚或连百分之一的真实也没有?!

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来,我们这个地方,改朝换代的频率,比任何地方都高。每次改朝换代,历史都被篡改。

举个例子。从《永乐大典》到《四库全书》,这些在编辑的时候,就准备青史留名的巨著,因当时政治的需要,也被编辑们大刀阔斧地删削。陈垣先生就“极详密地揭露了四库馆臣在用《永乐大典》辑集遗书时所作的手脚”,并一一揭露出来。由此可知,即使是“钦定”或“御制”的综合性图书,如《四库全书》之类,也不可全信,至于那些官方史家修撰的历史,更要打个问号。

从秦始皇算起,到称帝仅83天就“驾崩”了的袁世凯,中国共有过400多位皇帝。每次新帝登基,也会篡改历史。清朝入关后的第三位皇帝雍正,是少有的勤奋皇帝,每日批阅的奏章,朱笔写下的批示,数量可观。后来他命臣下编辑的《上谕内阁》和《朱批谕旨》,一百多卷,也只收录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雍正是位大政论家。其亲手编订的样板书《大义觉迷录》,借曾静一案,为满清的正统地位宣传、辩解。并颁行天下,要求公家朝廷上下、地方官吏人手一册,是规定的“人人必读的政治教科书”。可是,雍正驾崩后仅两个月,已经登基尚未改元的乾隆帝,就将之列为禁书。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历史是如何被篡改的。不仅被篡改,有时还会被抹去,被删除。

我读大学的时候,是1979年,读的是一个很小的师范学院,只有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个系,一千多个学生。图书馆更是小的可怜,在一个很小的防震棚里,里面的藏书数量,也就可想而知。有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书,看到防震棚后面冒出烟来,就很好奇。跑到棚子后面,发现两个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正在烧书。他们很卖力地把书一本本撕开,扔进火里,旁边还有几捆待烧的书。一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有关“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书。运动过去了,现在平反了,有关的书籍,就要销毁,即使是图书馆,也不可保留任何的记录,要全部烧掉。

每次政治运动到来的时候,为配合宣传,发动群众,就要印刷大量的学习材料。几年过后,发现运动搞错了,平反了,有关的材料又要销毁。这种事情,自1949年后,多次发生,相信很多的读者有亲身经历。

所以,多年来,我一直相信,在中国历史上,焚书的不只有秦始皇。

因为政治需要,历史的真相被歪曲,被篡改,甚至被抹去。远的不说,自1949年后,我们对一些人物或事件的记述和评价,就有天壤之别。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如“反右”,如“三年大饥荒”,如“文革”,如正在进行的改革开放,好的,不好的,刚刚过去的,正在进行的,留下的历史记录不多,真实的更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倡议,应者寥寥。至于“三年大饥荒”,更是禁忌话题,遑论严肃的学术研究。

依据研究对象的不同,人们把科学分为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人们还发现,很多的自然科学家最终都信仰上帝,而很多的人文学者,最终都成为历史学家。

有人发现,过去三个世纪的300多位科学家中,只有20位不信仰上帝。二十世纪英、美、法三国科学家中,90%以上都是信上帝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说:“你很难在造诣较深的科学家中找到一个没有宗教感情的人。”数学家高斯说:“微小的学识使人远离上帝,广博的学识使人接近上帝。”化学家巴斯德说:“对大自然越有研究,就越感受到造物主奇妙的工作。”科学家发现,对大自然的研究越深入,越能感受它的奇妙,越能发现很多无解的疑问,他们将之归于无所不能的上帝。

与此类似,很多的人文学者,面对许多的社会问题,常常无法找到现成的答案,无法解释很多的社会现象和事件,他们也会从历史中寻找答案,看看昨天我们遇到这类事情的时候,是如何处理的。

昨天是今天的历史,明天是今天的继续。

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遇到新的问题,新的挑战,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昨天我们遇到类似的问题吗?是如何处理的?是对还是错,有什么经验,又有什么教训?

我们是从昨天走过来的,因为昨天的历史,我们才站在今天的位置。

如果我们不了解历史,会很好地认识现在的处境吗?会很好地预测未来吗?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如果我们把昨天的历史扭曲了,篡改了,甚至抹掉了,那么,我们又将如何呢?

这可能就是,五千年来,我们中国的历史,像驴拉磨一样地,一圈又一圈,只在原地打转,却一直走不出这个历史怪圈的原因。

历史上,很多人试图摆脱历史的羁绊,走出这个怪圈,结果,都没成功。

毛泽东领导中共打天下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1945年,在延安的窑洞里,毛告诉来访的黄炎培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从1949年共产党建国,至今已经60多年了,中国历史走出历史的怪圈了吗?很多人还在拭目以待。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后人会如何写我们这一段的历史呢?

他们可能发现,我们这一段的历史,和朝鲜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属于化石一类。

很多其他地方的国家,一个一个地,都走出了这个怪圈。那些起步比我们晚很多的东南亚国家,如印尼,那些曾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的人们,如台湾,那些宗教色彩特别浓郁的中东国家,都已经或正在步入现代国家的行列,开始民主进程,像个nation state了。

美国政治学家弗兰西斯•福山说,这是“历史的终结”。他认为,随着冷战的结束,人类历史的前进和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正在结束,“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被定于一尊,是谓“资本阵营”的胜利。

可是,我们还在历史的磨道里转圈。一如过去的几千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而且,可怕的是,我们转的很悠然,也很得意。

所以,应该称为“活化石”的,是我们自己。

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一直在磨道里转圈的人,无论是回顾过去,还是前瞻未来,我都没有感到很自豪。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依史学大师唐德刚的预测,到了2050年前后,我们中华民族就可以走出历史的三峡,走出这个历史的怪圈,然后,就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了。

看起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至少我们这一代人,还要继续在这个历史的磨道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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