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震灾区当赤脚医生——震中日记(三)(旧文)

(九)恐惧之中

六月四日

昨天洗了个冷水澡,今早起来有点头痛,大概受凉了,赶快吃了感冒药。这个时候病倒可不是件好事。

忙碌之中差点忘了今天是六四。十九年前的这一事件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和这次大地震一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过早地消失了。不过与这次的天灾相比,那次更多的是人祸。在这里,各种媒体都没有提到六四,好像这件事并不存在。我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中国人大概不知六四发生过什么事了。

今天仍然是下乡巡回医疗,又去了几个偏僻的小村庄。帐篷综合症的患者越来越多,中暑失水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药都发得七七八八了,如果没有补充,很快就要弹尽粮绝了。

有关唐家山堰塞湖的消息满天飞,整个绵阳地区人心惶惶,我们这里都感受到了。这几天,全世界都盯着唐家山。唐家山,这个在许多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询问了几位老成都,都不知道唐家山位于何方,还是老院长地头熟,告诉了我们唐家山的位置。唐家山其实是一个不到二百人的小镇,位于北川市上游三公里,夹在陡峭的群山之间。通口河在镇前流过,经过北川县城曲山镇,通口镇等流入涪江,然后到达绵阳。

地震发生后,山体倾入通口河,形成堰塞坝,河水中断,上游形成堰塞湖,把唐家山小镇淹了,唐家山因此名扬中外。堰塞湖水不断上涨,对下游的绵阳市造成直接威胁。早期水位每天上涨二米,近几天每天上涨0.7-0.8米,溃坝是迟早的事。挖导水沟的解放军已经撤离,仅留十二人观察水位。

绵阳城一片恐慌。没有这次地震,世界上知道绵阳城的重要战略地位的人不多。当年备战“苏修”时,把许多重要国防工业搬到四川的山沟沟里。绵阳因而汇集了众多核武,航天,航空,电子高科技研究所,号称绵阳九院。绵阳地区是除了北京中关村以外高科技人才最密集的地方,随便扔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打中一个博士的脑壳。绵阳在宣传上一向低调,现在一下子在全球曝光了。

傍晚从乡村巡回医疗回来,老院长说要带我们到绵阳看看。老院长在绵阳老城涪城区有一套房子,地震把房子震裂了,成了危房,不能住了。从山上开车到绵阳只需半小时。道路修在山顶上,沿途是漂亮的农舍式别墅,这一带看来是绵阳城有钱人避暑的好地方。

绵阳城分老城和新城。老城包括涪城区和游仙区的一部分,位于低洼地带。洪水下来,肯定会把这老城淹没。据水文局估计,若1/3溃坝,老城街道会水深2米,要是全溃坝,绵阳大部分都有灭顶之灾。新城是在地势较高位置,一半在山上,相对比较安全。绵阳九院和其他重要的研究机构都在山上。虽说洪水淹不到,但洪水可能带来的瘟疫,使新城的居民也十室九空,能走的都走了,没走的,天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到涪江边看了看。涪江差不多断水了,河床都露在外面。涪江铁路桥的桥墩都围上了钢架和旧汽车轮胎,为的是防止洪水下来时漂浮物撞击桥墩。这栋桥估计会被淹没,保护钢架一直架设到桥顶。

入夜,老城就像一座鬼城。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依然有规律地转换着,广告的霓虹灯依然耀眼地闪烁,但是街面上鲜有人影,沿街的大楼里都乌灯黑火,路两边的铺面没有人做生意,昔日闹市区的商店下了铁闸,橱窗里的服装模特被剥了衣服,赤裸裸地靠在橱窗里,给人一种恐怖的气氛。

十字路口的人行天桥上挂着一幅标语,上面写着:“我们很镇定,我们很勇敢,我们有信心。”

超级搞笑!

(十)重返成都

六月五日

今天仍是高温40度,短暂大雨。对灾民来说,不是个好过的日子。别说灾民,就是我们搭蓬队的志愿者,也开始生病了。来找我看帐篷综合症的人明显增多,尤其是看嗓子疼,咳嗽,头痛的。他们都住在帐篷里。一位养老院的老人也开始发烧,气促,大概是慢支继发感染了。我把能找到的最好的抗菌素拿来给她,要是镇不住,就要送她到成都去。

我们给药出去就好象万圣节给小孩子糖果一样。任何人来说一声“trick or treat”,我们就给,当然是对症给药。一位绵阳来的阿姨看见了,忍不住说:“你们这样给法,金山银山也会给完。”我们并没有金山银山,所有的药物都是用捐献来的钱买的。全国各地,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为灾区捐款,我们只不过是把这些捐款人的爱心直接交到灾民的手里罢了。

常用药物已经差不多用完了,昨天发了短信给总部要求补充药物,但还没收到答复,看来要自己跑一趟了。我们在这地区的服务已有四天了,也该回总部请示下一步的计划。我们的另一个医疗分队还在深山里,由于手机没有信号,已经失去联系两天了,颇为他们担心。那个地方山青水秀,如果不是地震,倒是个神仙住的好地方,但是现在就不好说了。前几天失事的直升飞机就掉在他们附近的什么地方,这些天满山都是搜索失事飞机的士兵和志愿者。

下午有辆车回成都,一些搭蓬队的队员要回成都休整轮换,我也跟他们的车回到了成都。

回到成都第一件事就是去理发。虽然头发并不长,并且我每天都用冷水洗过一下,但还是感觉粘呼呼的,头皮也痒,极不舒服。理发师傅问我想要什么发型,我说:“就剪个板寸头吧!”剪完后,顿觉浑身轻松,自觉年轻多了,一照镜子,嘿,还真有点像成都帅锅。

回到旅馆,里里外外大肆清洗一番后,就赶快上网,看电视,看报纸。过去几天好象到了一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现在才回到人间,恨不得把过去几天人间发生的事恶补一番。

堰塞湖的威胁仍然是头条新闻,堰塞坝前水位已经达到740米,坝底已出现渗水,溃坝随时可能。兰成渝输油管受洪水威胁,如果被冲垮,成都70%的汽油供应会中断。军队的浮桥架设车已经在公路上一线排开,万一输油管受损,马上另接一条临时水上管道输油。甘肃文县文物也在转移文物。甘肃文县受到洪水的威胁吗?

报上有人采访绵阳市委书记谭力。谭力说后悔当初死亡的人数报少了。他说,“(5月12日)下午5点,北川县委组织部长王理效来报告说死了上万人,我说你不要乱说,他说那起码也有好几千人。我马上给省委打电话,说死了7000人。当时担心报多了,可现在看来报少了,后悔啊!这一报告很管用,省委马上把重点转向绵阳,一开始大家都盯着汶川。”

死亡人数是这样统计出来的吗?为什么后悔报少了?我真捉摸不透他的心态。

旅馆的房间很安静,原来那恼人的嘈杂声消失了。一打听,原来是因为高考来临,成都实行噪音管制。

啊,又是高考!

(十一)华西医院

六月六日

昨晚跟S医生约好了,今天一起去访问华西医院。

S医生是美国精神病专家,成都人,是我和H医生的好朋友。她曾在华西医科大学读过研究生。我们到达四川救灾时,她正好回成都探亲,便要求加入我们的行列。

地震发生后,无数幸存者在一瞬间失去亲人和毕生积累的财产,身心受到沉重的打击。许多孩子和成人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人和同学,朋友惨死在自己眼前,其景象永远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许多救灾人员,包括士兵和志愿者,目睹了他们一生中不曾见过的最惨烈的场面,未亲身到过现场的人,难以体会他们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所有这些人都需要精神科医生的治疗和帮助。

这次回国,了解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大概是属于中国国情吧。中国人一向对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差别分不清楚,现在发现他们也分不清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差别。英文的神经病学是Neurology,精神病学是Psychiatry,他们处理的是完全不同种类的疾病,虽然有的时候有的症状会有交叉。心理学是Psychology。不像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不是医生,没有处方权,他们的最高学位是PhD,不是MD。其他的国家我不清楚,但在美国,这种由灾难带来的精神障碍,包括悲痛反应Griefing,忧郁Depression,焦虑Anxiety,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 (PTSD),一般是由先由精神科医生治疗处理的,如果需要的话,再推荐到心理学家那里作心理治疗。然而在中国,我没有看到一个精神病学专家在灾区前线工作,相反却看到大量的心理工作人员在给灾区儿童作“心理干预”。我对“心理干预”这个词不以为然,我觉得用“心理辅导”或“心理治疗”更合适。干预这个词肯定是从英文intervention硬翻过来的。psychology intervention这个词我们在临床上并不常使用,因为在这里实际上的意思是Consulting,Therapy,Provide service,,Deliver aids,Work with,Operation,等。这种心理治疗应该是长期的,而不应该是一次两次的。我不知道这些心理工作者受的是什么训练,是否合格,但是这种“心理干预”让我有点吃惊,至少在时机上就不大合适。面对灾难,一般人的悲痛反应会经过五个时期,就是震惊否认期Shock/Denial,愤怒期Anger,讨价还价期Bargaining,忧虑期Depression和接受期Aceptance。这期间的长短因人而异,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不等。一般成人长一点,儿童短一点。如果患了PTSD,则有可能是终生的。灾后三周,人们还在前三期之中。这些一窝蜂涌到灾区的心理工作者,大概只能给那些可怜的幸存者更多的心理干扰。中国应该也有合格的精神病学家,可是由于中国民众的误解,他们可能也只有顶着一顶“心理学家”的帽子工作。可怜的中国精神病学家。

S医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合格的精神病学家,在灾区正好派上用场。我们安排她到灾民营服务,她在那里如鱼得水,颇受好评。

今天我和S医生一起到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访问。S医生在那里有很多老朋友。我这次回去救灾,原来是联系到华西医院服务的,后来知道华西的医生人满为患,才改变了主意。

华西医院是西南首屈一指的大医院,有悠久的历史,前身是由美籍传教士所建立的华西协和大学医院,现有四千张病床。我不知道美国有没有一家医院拥有四千张病床,在美国,有六百张病床的医院已属于大医院了。地震发生后,华西医院成了当时最繁忙的医院。呼啸的救护车一刻不停地从凤凰山机场接运伤员或直接从灾区运送伤员到此。急诊室前的广场成了临时伤员转运站。从灾区送来的伤员都在这个广场分类,决定入院或转送其他医院。手术室连台手术不停,医护人员夜以继日地抢救病人。

当我们来到华西医院时,医院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急诊室外挂着的“到家了”的标语还在,广场上却空空如也。除了标语,已经看不到两个星期前那种战场的气氛了。

华西医院小儿外科的一位主任陪我们访问了病房。这个病房是有名的明星病房,限制出入,已经杜绝媒体的采访。说它是明星病房,是因为这里收治的伤员小朋友中,许多都在报纸电视台上露过面,他们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称为明星病房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包括中央政府领导人和影视歌界的红星名流,都在这里访问过。每个伤员小朋友的手里,都有厚厚一本名人签名本。

我们先去看了一位姓龙的五年级的小女孩。这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孩,身子稍嫌单薄,十分开朗乐观。她告诉我们,地震发生时她和她的好朋友肥肥还有几个同学拼命往外跑,但在楼梯处房子就倒了,肥肥压在她身上。或许是肥肥身体的缓冲作用,肥肥死了,她却活着,但是骨盆骨折了。跟她一起逃到楼梯的另外五个孩子被压在一起,一个也没走出来。龙小朋友讲这个故事好象在讲别人的故事,大概她已经重复无数遍了,情感上已经麻木了。我给龙小朋友作了检查,也看了她的片子。她骨盆受压,骨盆左坐骨支Ramus of Ischium粉碎性骨折和耻骨联合Public Symphysis脱位。她没有做手术,而是在膝盖处装股骨踝部固定针用牵引架牵引,牵引后耻骨联合复位不错。但我检查了一下她的脚,发现脚部既不能活动,也没有感觉。很显然,坐骨神经在骨盆骨折时也创伤了。我询问了一下病历记录,发现坐骨神经的损伤并无记载。她的坐骨神经损伤可能是坐骨支骨折时给骨折边缘切断的,如果当时紧急缝合,或许有再生的可能,现在已经迟了,只能等待二期神经移植,效果会差很多。

同样情况出现在另一位姓杨的小朋友。他是六年级学生,12岁,地震时给压在废墟里,一天后才被拯救出来。他被发现有多处骨折,包括右颌骨,左眼眶,右胫骨和肋骨骨折,引起气胸。入院后胸腔放了引流管,胸壁和胫骨做了外固定。小朋友恢复得挺快,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床边跟弟弟打扑克。我看他的右手有点怪怪的,一检查,他有明显的右侧桡神经损伤的体征,这也是在病历上完全没有记录的损伤。询问之下,他说他右手被压多个小时,被救出后右腕就提不起来。

我想在紧急救援时期,现场大概很忙乱,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血淋淋的开放创伤上,因而忽视了看不见的神经创伤,“萝卜快了不洗泥”。然而,忽视了神经创伤,就是忽视了肢体功能。一条腿要是没有神经,不会动,也没有感觉,保留它有什么用呢?

一位来自映秀镇的陈姓小朋友,头部受了轻伤,精神却受了重伤。他班上几十个人,只有两个活着,想起那些同学们,阴影挥之不去。

另一位也是从映秀镇来的黄姓小朋友,12岁,左腿给掉下来的楼板砸烂了,自然截肢。她在雨水中躺了两天,然后自己爬出废墟。她班上有五十多人在楼梯上全死了。也许是已经讲过很多遍的缘故,黄小朋友讲她的经历时很平静,但是言语之间,可听出对未来的恐惧。

据统计,汶川大地震可能造成五万人致残,其中绝大部分是肢体致残的。现在是紧急时期,全国的目光都关注着这些地震的受害者,他们得到很好的照顾。但是轰轰烈烈过后,他们要面对的是如何生存的问题。我不知中国有无残障人保护条例,但据我所知,中国残障人的生存状态并不乐观。在农村,则近乎悲惨。

这五万致残的人中,还不包括无数心理精神致残的人,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全班同学的孩子。他们心中的恐惧不是短时能够克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可能是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神顽疾。成人患上这种疾病,将失去工作能力。普通人很难想像PTSD给患者带来的影响,这可不是做个恶梦那么简单。想想越战老兵,就会明白。

昨天晚上成都下了雷阵雨,今天我们查房时,跟每个孩子都问一下有没有被打雷闪电吓着了,回答是一致的,有。精神多么脆弱的孩子!

一位来自绵竹的李姓小朋友,可能是病房中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他只是左脚跟有皮肤撕裂伤,估计可以完全恢复。我们来查房时,他正和父亲坐在床上玩。他有多张他的偶像明星访问他时拍的照片,一说起这些偶像,他的眼睛就放光。我不认识这些新生代的偶像明星,不过想想他们能给孩子带来欢乐和希望,也算一种功德。孩子的爸爸听说我们想给孩子照张相,赶快帮孩子躺下,把床单拉平,把被盖上,在孩子的鼻子上夹上一个小丑用的红鼻头--这是某位明星来访问时给他的,以后他每次照相就是这个标准相。多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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