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是在1940年十二月从空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毕业前的半年,是日本零式战机肆虐中国天空的时期。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准飞行员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们在学校所学习驾驶的伊15战机,当时已成为了零战的活靶子。当时还敢继续留校学习的,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然而中国空军的前途,中国的前途,在1940年那个冬天,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照片上二舅的眼神,带着一丝忧愁。
如果二舅是在1941年阵亡,那么只要查查1941年中国空军的所有作战行动就应该可以找到线索。1941年是中国空军陷入低潮的一年,这个低潮一直持续到1942年9月。从1940年9.13璧山空战到1942年9月这两年间空军的作战行动屈指可数,最大的一次是1941年3.14成都空战,其他几次是小规模的反空袭作战。我查阅了所有网上能查到的有关这些战斗的阵亡将士的资料,仍没能找到二舅的名字。
我给中国南京航空联谊会和北京航空联谊会分别写了信,询问有关二舅的资料,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我在网上查到国家图书出版社在2011年出版了一套十二册的《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按籍贯省份记录了抗战时期为国捐躯的国军将士的姓名,这套书在北京市公共图书馆有收藏,就委托朋友回北京探亲时代为查询。但北京图书馆的藏书少了广东籍军人的那部分,查询的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我查到重庆南山有一座空军坟,埋葬着抗战时殉国的空军烈士,这座空军坟最近重修开放,就又托人到重庆空军坟查询,还是没找到二舅的名字。
我想到写《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的陈应明老先生,于是给陈老先生写了一封信。幸运的是,九十三岁的陈老先生在病床上给我回了信。陈老提供了很多线索,然而,还是没有二舅的确切消息。我想到网上的朋友半瓶醋大侠是中国空军史和飞行器的专家,何不找他询问一下呢?我在网上一呼吁,很快就得到了醋大侠的回应。醋大侠果然见多识广,人脉宽广。他建议我直接跟台湾国防部档案部门和台湾国军文物馆联系。于是我在网上找到了这两个部门的网站,给他们送了个电邮,求问证实周应熊的军中身份,殉国时间,地点,殉国过程,埋葬地点。电邮送出后,很快收到国军文物馆的回电,答应协助调查,心里不禁为台湾的高效率感叹。不久,台湾的空军司令部档案室通过国军文物馆给了我确切的答复。
“L先生,您好:
以下是請空軍司令部幫忙查到的資料:
1. 空軍軍官學校歷屆畢業學生名冊
第十一期特班(入學:民國27年10月1日,畢業:民國29年12月25日,人數:108員)
周應熊,籍貫:廣東南海,出生:民國2年
2. 空軍忠烈表(民國48年11月編印)
空軍第十一大隊第四十一中隊,下士二級飛行士,周應雄,男,23歲,廣東南海,空軍士校第一期,31年3月31日,四川邛崍機場西河灘,駕E-16 222機作四機戰鬪隊形練習,失事殉職。
第2份資料的名字不同,但可能是繕打錯誤所致,因其他資料比對均正確。
以上資料希望對您有幫助。
國軍歷史文物館”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至此,我的問題基本上都有了答案。除了第二份资料的名字有误外,第一份资料空軍學校學生名冊上的出生年份也有誤。周應熊的同期同學都是民國8年9年出生的。入學年齡都是十八十九歲,初中高中畢業。周應熊入伍時是高中畢業。他大哥周應霖是民國5年出生的,所以周應熊不可能是民國二年出生。推算之下應該是民國8年出生。E-16也是И-16之误。И俄文发音伊。这样看来,怪不得我在空战阵亡的烈士里找不到他的名字,他是在作战斗队形训练时牺牲的。
二舅的名字在航校的时候叫周应熊,这是他原来在家乡时的名字,但当他阵亡时,阵亡记录上的名字是周应雄。这可能是抄写错误,因为熊雄同音,也可能是他毕业后分配到空军第十一大队时改了名字,因为家乡的老人说,熊是不能飞天的。也可能是他勉励自己,在对日抗战中,不能当狗熊,要当英雄。可是这一改变,令他的记录消失了大半个世纪,也增加了我们寻找他的困难。
资料指明二舅是1942年3月31日殉国的。这样看来大舅的记忆有误,或者我对大舅文章的时间计算有误。1942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头。这一年,德军和苏军在斯大林格勒拼死巷战;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占领了缅甸菲律宾新加坡;国军忙于长沙,武汉会战;中国老百姓在河南大旱饿死三百万人;中共在延安整风,开延安文艺座谈会。
1942年3月份的时候,中国空军还没从低潮中恢复过来,刚成立的飞虎队还在缅甸和云南边境打空中游击战,中国空军剩下的战斗机不到20架,日本空军的零式战机还掌握着中国大部分地区的制空权。二舅及他的战友这时还用伊16型机排四机战斗队形,确实有点跟零战拼死一战的悲壮。当时传统的战斗队形是一长机二僚机三机制的,是否四机队形能更好自我保护?是否受到德国王牌飞行员们的四机编队战法的影响?周应熊原来开的飞机是双翼的伊15, 而不是单翼的伊16。伊16容易翻滚,不好控制。是否这是失事的原因?根据我掌握的资料推测,当时失事的还有一架战机,飞行员是广东五华人魏文汉,他跟二舅同年出生,同一空校,同班同学,毕业分配到同一个大队,驻守同一个机场,牺牲于同一天的。是否两机相碰了?
档案记录了二舅隶属于十一大队第四十一中队,说明大舅的记忆并没有全错,只是他忘了说第十一大队。士校的学员,毕业后都分配到第五大队和第十一大队。这两个大队都驻守在成都附近的机场。陈纳德的美国航空志愿队(飞虎队)在一九四一年成立时属中国空军编制,与二舅的第十一大队并肩作战过。一九四三年三月,美国将飞虎队收编到美国驻中国战场的第十四航空队,第五大队里一部分人与第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航空联队,其他的人归到第十一大队。二舅分到了第十一大队。母亲说他是飞虎队的,应该是误传,但也有些关系。
四川邛崃机场在成都西南50公里左右的地方,机场的西面,确实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西河。这条西河是一条浅浅的河流,从谷歌地图上看,确实有很多河滩。但是,殉职后的二舅到底埋在哪里呢?邛崃机场内?还是在机场外?当时成都附近有七大机场,每个机场都有零星的烈士坟,埋葬空中和地面阵亡的抗日空军人员。抗战胜利后,国府好像有过迁坟厚葬抗日烈士的举动,如修建重庆南山的空军烈士坟,成都凤凰山烈士公墓等。二舅骸骨,究竟是埋在邛崃机场附近呢,还是埋在别处?七十年朝代变迁,沧海桑田,前朝将士的坟墓,还能保存至今的可能性相当渺茫。我只想找到埋葬地点的记录,对于能否找到骸骨,不存奢望。
我给四川邛崃地方志的总编先生写了封信,希望能知道一些有关的线索,然而却没有收到回音。这时,又是网友半瓶醋大侠伸出了援手。醋大侠最近因事回国,专门飞到成都一趟,到了邛崃机场(现在的桑园机场)现场寻找线索。可惜因为桑园机场现在是中国空军研制新式飞机的机场之一,不让进入,未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幸存的坟墓,只能在机场外围和西河滩考察。醋大侠还专门拜访了《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的作者陈应明老先生,了解了不少抗战航空英烈的情况。虽然最终还是未能确定周应熊的墓是否在桑园机场内,但此行对他殉国的地点有了直观的了解。
至此,有关二舅在抗战中殉国的谜已大部解开。与此同时,我在国内的亲人带着我们掌握的资料,专门拜访了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并与其主管单位南京航空联谊会联系。终于,我们跟南京航空联谊会的王坚会长联系上了,并了解到,周应熊的名字已经列在了第二批抗日航空烈士的名单上,将会在记录在航空联谊会准备出版的书里,并在下一次刻碑的时候,将会刻在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上。周应熊烈士为国捐躯的荣誉终于得到祖国人民的承认。
二舅,安息吧。妈妈,安息吧。
(全文完)
致谢:
感谢网友半瓶醋在我的整个调查过程中提供十分有用的信息,并代我亲自前往成都实地调查。
感谢CND网站川线上多名网友提供的信息,恕不一一具名。
感谢陈应明先生不顾九十三岁高龄热情接待和提供信息。
感谢台湾国军历史文物馆迅速提供档案资料。
启事:
若读者中有抗战航空烈士广东五华人魏文汉的后人,或认识其后人者,请与我联系。lexuscnd@yahoo.com
参考:
注1:中国飞虎研究学会网站 https://www.flyingtiger-cacw.com/
注2:陈应明,廖新华:《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2006,航空工业出版社
注3. 唐学峰。中国空军抗战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
注4:List of Aircraft of World War II https://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aircraft_of_World_War_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