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四月份,母亲去世。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几张我二舅周应熊的照片。这些照片有些发黄,算算应该有七十多年历史了。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二舅身穿飞行员的套装,头戴飞行帽,肩上一对宽宽的皮领,两脚微开站立,双手带着皮手套,拳头紧握。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坚毅,又几分忧愁。身后是一架老式的双层翼飞机。驾驶室前有一机枪瞄准器。机身上漆着醒目的白色号码,301。
母亲生前,经常向我们说起二舅的事情。母亲出身在广东南海县一个大户人家。父亲是当地士绅,家中有七个孩子,两个男孩,五个女孩。母亲在女孩里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战火很快就延伸到了广州。国破家亡之际,家中两个男儿都选择了从军的道路。老大考取了中央军校(前身是黄埔军校),老二考取了空军军校。老二考上空军军校的时候,家中有老人说,当飞行员不妥,熊怎么能飞上天呢?此话不幸而言中,三年后,有消息从四川传来,老二在对日空战中阵亡。
有关二舅的事情家人都知道得很少。母亲说过,二舅是飞虎队的。飞虎队是抗战期间美国援华空军志愿队的别称,由美国人陈纳德将军指挥,后来中美飞行员共同组队。至于二舅是否到了飞虎队,在哪次空战中阵亡,死后埋葬在何处,都语焉不详。二舅殉国时母亲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大人都没有告诉她。母亲年老以后,常常想起两个哥哥,特别是二舅,不知二舅葬于何处,往往暗自神伤。共产党在大陆取得政权后,虽然这两个在国民党军队中服务的哥哥都没跟共产党的军队打过仗,两个哥哥的国军身份对母亲来说仍是个不敢提的敏感话题,更不要说要求承认抗战烈士身份了。寻找二舅当年如何阵亡的信息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有关抗战时期空军战史的记录,早年的大陆教科书或历史书中都极少记载,一般民众长期受影视作品的影响,以为抗战的主要方式是地道战地雷战。近年来介绍正面主力战场的文章和影视作品多了,但介绍国军空军抗日的文章和资料还是不多,能找到的多是有关地面部队的。近年来两岸关系好转,当年国军抗日的英烈也开始受到大陆政府和民众的尊重,南京在2009年建立了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重修了抗日航空烈士墓和纪念碑,部分当年抗战中牺牲的中国,苏联,美国空军军人的名字,被刻到了纪念碑上。
然而,纪念碑上,以及所有公开发表的纪念文章上,都找不到我二舅周应熊的名字。
母亲生前非常遗憾二舅的为国牺牲和荣誉没有得到应得的承认。然而,要得到这些承认,必须找到二舅殉国的记载。知道二舅一些情况的大舅已经去世。母亲那一辈人的其他人,包括二舅当年的战友袍泽,也无处可寻,相信也大部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母亲已经去世。如果我现在不去寻找,二舅的事迹和荣誉将永远埋没。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让二舅的牺牲和荣誉得到承认,我承担了寻找二舅踪迹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我手上所有的资料,除了这几张二舅的照片,还有一九七九年大舅周应霖在台湾清华校友会的纪念册上写的一篇文章,文章中有一小段提到二舅:
“在军校受训的第二年是我家最不幸的一年;先是父亲去世,继之弟弟殉国。家父因系乡中士绅,为免受日军和伪政府利用,只身走澳门躲避,年老乏人照顾,又潜返家乡,终得病不治。我弟甫于空军学校毕业,派至四川邛崃空军四十一队任驱逐机飞行员。当时我用俄式E15,E16机对抗日军性能远胜的零式机,我弟在一次警报中与敌遭遇,力战牺牲。国难再遭家庭不幸,悲痛万分。”
这一段短文里提供了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但这些信息又都需要得到官方记录的证实。这些需要证实的信息包括:二舅就读于哪个空军学校,毕业于哪一期,服务于哪个单位,哪个驻地,担任职务,驾驶的飞机型号,有无战功,牺牲的时间,地点,经过,葬于何处。
根据大舅的经历和回忆录,可以大致推算二舅的牺牲年份,但是其他的信息,就必须通过网上搜索,到有关部门查询,以及实地调查来获得资料。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比起过去来说,我们现在要查历史是比以前容易多了,但是,网上很多资料并不可靠,很多资料是互相抄袭的,很多官方文件还是不能在网上找到。不管怎样,我在网上开始了我的追寻。
大舅的一生十分传奇。他一九三五年考上燕京大学,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次年为了实业救国,转入清华大学,一年后抗战爆发,大舅投笔从戎,报考中央军校。时因弟已为空军军校录取,上前线抗敌,大舅遂尊父之命暂回清华,并随清华撤退至西南联大完成学业,毕业后再前往抗日前线,在湖北老河口战区司令部任少校秘书。襄阳失守,张自忠将军殉国后,才回成都到中央军校入学,以少校军衔当上等兵。前文所说“军校受训的第二年”,正是在成都中央军校炮兵科受训期间。正是这个期间,听到弟弟阵亡的消息,并收到战时航空委员会送来的烈士遗物和一笔抚恤金。按时间推算,这一年,应该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父亲和弟弟在同一年相继去世,大舅的这个记忆恐怕不会错。因此我把二舅牺牲的年份暂定为一九四一年。
二舅就读的是哪个空军学校呢?
抗战前,中国的航空事业还在初期发展阶段。当时的空军就像陆军一样,分属各地军阀。各地的空军都有自己的空军学校,虽然规模都较小。最早期的是北洋政府一九一三年在北京办的南苑航校,但南苑航校在一九二八年随北洋政府的倒台而撤销。广东航空学校是孙中山的广东革命政府在一九二四年成立的,学生来源于黄埔军校,但后来航校落入广东军阀陈济棠之手。一九三六年,陈济棠跟老蒋争战失败下野,广东航校并入杭州笕桥航校,归属南京政府。二舅一九三六年才读高二,应该不在广东航校。东北航校是张学良的东北军在一九二二年创办,为当时最大规模的航校,然而,一九三一年日本侵占东三省,东北航校瓦解。另外还有保定航校,云南航校,广西航校,湖南航校等,但这些航校规模都很小,招收的学员都很少,存在的时间都很短。
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战爆发。笕桥航校西迁往大后方,各地航校为统一抗战,合并归属中央政府。合并后的航校分两个,一个位于昆明,叫中央空军军官学校,简称官校,招收有大学以上学历的学员,培养飞行员和指挥官;另一个设在重庆,叫中央空军军士学校,简称士校,招收初中高中毕业学历以上的青年,培养飞行员。官校和士校的学员都是两年制,飞行员学习的科目都一样,毕业后驾驶的飞机,执行的任务,承担的责任都一样,但官阶不同。这在士校学员中产生了一些不满情绪。士校招生六期后撤销,加入官校编制,原士校学员增加半年特训,享受官校待遇。士校一期改称官校十一期特班,士校二期改称官校十二期特班,余类推。
二舅是在1938年于广东南海中学高中毕业,同年考入空校,按他的资格和年龄,他应该读的是位于重庆的士校。我在中国飞虎研究学会的网站(注1)上,找到空军士校的学员名单,果然,周应熊的名字,出现在士校第一期(即官校第十一期特班)的学员名单上。名单上所注明的籍贯,也是广东南海。不过出生年份,写的是民国二年。这应该是笔误。士校一期是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一日入学,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毕业。要是民国二年出生,民国二十七年时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不可能是高中毕业年龄。同期的同学,大多是民国八年九年出生,个别是民国六年到十一年之间出生的。民国八九年出生的青年,民国二十七年时正好十八九岁。符合士校入学的主要年龄段。二舅是民国二十七年高中毕业,当时应该是十八九岁,出生年份应该是民国八年。大舅是民国五年出生的,也佐证二舅不可能是民国二年出生。这周应熊,应是我二舅无误。
重庆的中央空军军士学校位于重庆市铜梁县旧市坝。进入校区的大路入口立有两根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民族复兴路,空军第一关。大路一直通到空军士校的牌坊型大门,大门上也有一副对联:贪生怕死毋入航校,升官发财勿入此门。这些对联写的并不是堂皇的口号,当年进入航校的,都抱有为国捐躯的心志。据说早期航校毕业生的生存时间,是以日来计算的。航校的学习非常艰苦,建校时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期,学员和教官都知道,当时的中国空军已经损失了大部分的飞机和飞行员。空军的存亡,国家的希望,就在他们这些学员的身上。空军士校有一首校歌:“锦城外,簇桥东,壮士飞,山河动。逐电追风征远道,拨云剪雾镇蒼穹。一当十,十当百,百当千,艰难不计,生死与共。一当十,十当百,百当千,碧血洒瀛海,正气贯长虹。我们是新空军的前卫,我们是新空军的英雄。奋进,奋进,扫荡敌踪,保卫祖国领空。奋进,奋进,粉碎敌巢,发扬民族的光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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