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历险记(二)

我不知道我掉下多高,也不知我是怎么停住的,只记得听到“轰”的一声,一切就好像定格了。一片光明,无声无息。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骑在一块大石头上,眼镜掉了,右额和右颞巨痛,一股鲜血从右额不断流出来,盖住右眼,像屋檐下的雨水一样滴到脸上,然后顺着脖子流到身上。我不知伤口有多大,不敢用手去按住伤口,怕肮脏的手给伤口造成污染。我不知道有没有颅骨骨折,有的话,伤口感染可不是好玩的事,很容易造成颅内感染。摸了一下身体其他部位,还好,没大创伤,只是手脚有一些轻微的皮肤擦伤。眼镜掉了,右眼又不敢睁开,左眼看周围环境看不清,所以我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又会往下掉,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救援。

杰克和列娜听到我摔下去的响声,赶忙回过头来找我。看到我坐在小路下面十五到二十尺的一块石头上,就赶紧爬下来。列娜是个药剂师,平时车里总带着一个很大的药箱,里面有各种急救的用品,但这一天,我们出来的时候,她只带了一点简单的药物,以及几个创可贴。尼娜看了一下我的伤口,告诉我说头皮裂开了大概有两寸长。她用两片大的创可贴把裂口拉在一起,用几块纱垫把伤口盖上,然后用一块头巾扎住,总算把血止住了。这时我的血已经把我的T恤前襟和短裤前面都湿透了。

我虽然能够睁开右眼了,但由于没有眼镜,周围还是看不清。杰克说要帮我找眼镜。我看那地方那么危险,就说算了,我在营地还有一副备用眼镜。但杰克坚持要找。终于发现眼镜掉到十尺下的一条石缝里了。杰克冒着危险爬下去,从石缝里把我的眼镜找回来了。

我们不能在这地方久留,这里连一尺见方的平地都没有,必须回到小路去。爬回上面不大好爬,爬到下面倒容易些。我们决定先往下爬,下到下面的小溪后再顺着小溪走回小路。这时大卫也爬下来了,告诉我们说孩子们在前方一个大山洞里等我们。

我有点头晕,走路不稳,杰克扶着我往溪里走。溪水不深,仅过脚面,但我的鞋不是防水鞋,踏在水里就全湿了。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我们终于回到了小路上,一直走到那个大山洞前。

大山洞前有一块较为开阔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坐下休息。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昏厥,眼前一片白雾,仿佛突然掉进了一片云里,找不着上下前后左右。两手不由自主的张开,但什么也没抓到。我好像还有意识,知道大事不好,心里一阵慌。还好,这情况只持续了大概十秒左右,意识又突然变清楚了,我又从白云里掉回了人间。我把随身带的小型血压计拿出来,一测,发现血压开始增高了。这不是好兆头。血压升高,脉搏降低,是颅内高压的表现。

头部受伤,外伤并不可怕。尽管头皮裂开,血流满脸,但都不会有致命危险。但是,如果有颅内出血,情况就不一样了。颅内出血如果不止住的话,会造成颅内高压,脑疝,最终压迫脑干而导致呼吸停止。在颅内出血的情况中,有一种叫做硬膜外出血Epidural Hematoma的情况最为险恶,这种出血发生在颞部受伤导致大脑膜中动脉出血的时候,症状往往不在受伤后马上出现,而在几小时或一两天后出现,头可以不怎么痛,但等到痛时就可能迟了。三年前有一位有名的女演员Natasha Richardson在加拿大滑雪的时候,在兔子坡上把头撞了一下,以为不碍事,还自己走回旅馆,后来被朋友发现在房间里不醒人事,急送医院,但已经迟了,她死在半路上。她就是死于硬膜外出血。典型的硬膜外出血的症状是二次昏迷,医学执照考试必考题目。

我的右颞部有挫伤,右大脑膜中动脉出血不是没有可能。我把情况告诉了杰克和列娜。他们都感到事态可能严重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由于我的伤,自己走出去恐怕不易,于是决定找救援。当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在重重的大山之中。手机都没有信号。杰克决定他先一个人爬上山头找救援,山顶可能有信号,而且他熟悉当地情况,容易找到救援。列娜和大卫留下陪我,孩子们由大孩子带着继续走,在山顶与杰克会合。

我把儿子留下,让他陪着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这座大山,万一不能,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儿子能在我身边,让我能够握着他的手。儿子平时不是省油的灯,进入青少年期后,更是有很多反叛的心理,令老爸十分伤心。然而这时候,我是多么的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告诉他尽管爸爸有时很严厉,但爸爸仍是多么的爱他。儿子也好像突然长大了,懂事了。他没有惊慌,没有害怕,静静地呆在我的身旁。我让他给我拍了张照片,万一我失去知觉了,这张照片可能是我最后一张清醒的照片。

这时候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妻,她可能还在以为我们父子有个good time呢。平时我比较忙,跟儿子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为了我们父子能有时间在一起,她特意安排了这次夏令营。谁知我会在这里遇到危险呢?平时我参与一些有点冒险的活动,她就说我是中年危机,哪知道这次是真正的遇到危机了。

我又一次掉进了云里。和上一次一样,时间不长,大概只有十秒。清醒后我量了一下血压,血压继续升高。列娜问我要不要躺下。我希望坐着,怕躺下后会睡着了,什么时候昏迷的也不知道。列娜很细心,她开始帮我记录下我的详细病史,怕万一我不能亲自回答救援队的问题时她能够代我回答。她作为药剂师的医学训练使我能够跟她有很容易的沟通。很快,她就有了一份有关我的大病历,不亚于住院医生写的。她甚至把我partner的电话号码写下来了,一边出去后跟他们联系。

半小时后,一个警察和一个巡山员出现了。显然,杰克已经联系到救援了。当他们连滚带爬的来到我们跟前时,气喘得话都说不出来。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们有没有水。大卫带着很多瓶水,马上拿出来给他们喝了。查看了我的伤势后,他们马上用对讲机跟外面联系,让救援队马上来。有了他们的对讲机,我们一下子感到跟外面的世界接通了,不像他们到来之前那么无助。以前没有这些通讯工具的时候,在大山中遇险怎么跟外界沟通呢?烧一堆火?

我们在那里等救援队的到来。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列娜不时检查一下我的血压。还好,血压没有继续升高。为消磨时间,也为保持我清醒,列娜给我讲她家的故事。我以前跟她接触不多,只知道她非常能干,这时候才知道她是个superwoman。她不但有一份很好的职业,把丈夫孩子照顾得服服贴贴,还是孩子学校PTA的头面人物,每天花大量时间在学校里。

救援队终于来了。这时候离我受伤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小时了。跟先前来到的警察和巡山员一样,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显然,虽然我们在深山里不感觉热,外面一定是烈日当空,而且他们下车的地方一定离我们这里很远。怪不得费了那么长时间才等到他们。他们都是尽力的了。

鉴于我受伤程度的轻重不明,万一是颅内出血就得马上抢救,所以最初的计划是用直升机把我送到最近的一个创伤急救中心,位于Knoxville的田纳西大学医疗中心。但是,由于山高林密,直升机在天上不容易找到我们,也没有平地降落,所以后来决定先用人力把我拉出山,然后再用直升机运送到Knoxville。

我被放到一个山地救护的特殊担架上,脖子用一个围脖固定着,全身和手脚都被带子捆着固定在担架上。这种担架有一个可拆卸的轮子,在地面许可的时候可以装上轮子像独轮车一样推着走,在独轮车都无法走的地方,拆掉轮子,由六个人抬着走。

本来,如果我们走回头路,回到我们原来出发的trailhead,从距离来说比继续往前走近。但是,由于那一段路很多地方都是直上直下的,而且要穿过很多石洞石缝,担架可能过不去,所以我们只能往前走,而且由于我们要抄近路走到大路上,途中有的地方可能连路也没有。

我们开始出发了。一开始就是上山。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很多时候连轮子都用不上,我大部分时间由六个人抬着走。不是我太重了,要六个人抬,而是抬担架的人经常要换手。说是抬,其实是提,不象中国人抬轿子可以放在肩膀上。这种提法相当费力。那条小路原来一个人走也嫌窄,现在六个人抬起担架来,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大多数情况下是两个人在前抬,两个人在后抬,两个人跑前跑后换手,再加上提着个轮子随时准备装上。我们走得很慢,很多时候是前面过不去了,停下来,琢磨琢磨怎么过去。有时是让担架先过一半,四个人把它固定住,然后两个人爬上爬下走到前面,把担架拉过去,其他人再爬过去接手。经过千辛万苦,我们爬到山顶上,这里比较平坦了,有人把轮子装上,这样走就快多了。谁知走不多远,我们又开始下山了。轮子又得拆掉。下山更不容易,抬后面的人连路都看不到,走得更慢。有几次是在没有路的地方,他们在担架前面拴一根绳子,把我吊在斜坡上放下去。

跟救援队一起来的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看她穿的制服应该是paramedic,一直呆在我的身旁,检查我的神志和血压。我忘了问她的名字,她长得有点像英国那唱歌的苏珊大妈,就叫她苏珊吧。苏珊大妈十分细心,不时用手护着我的脸,以防被树枝刮着,或被从石崖顶滴下来的水打着。她不断的跟我说话,告诉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发生什么情况了,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尽量地跟她保持对话,让她知道我还是清醒的。我的头不能动,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头顶密集的树,以及树缝里露出来的一丝丝蓝蓝的天空,但我尽量的睁开眼睛,恐怕合起来后就睁不开了。

 

爬过两座山后,救援队员开始吃不消了。每个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有人用步话机叫人送水过来,另外还要求增援。过了不久,援兵到了,这是另一个州的山地救援队。苏珊告诉我,他们一共动用了六个单位,二十几号人,其中包括两个州的救援队,警察,消防队,公园巡山队,医院救护队。我听着都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人手多了以后,抬担架的人换手换得勤了,走得也快了。苏珊说我们还要翻三座山。一路上轮子装了又拆,拆了又装,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多次了。当我们翻过第四座山的时候,苏珊告诉我,有一辆急救山地车Rescue ATV在等着我们。下一座山比较平坦,我不用人抬了,可以坐Rescue ATV过去。过了这个山,就是大路。

这时离我们开始上路的时候已经有六个小时,离我受伤的时候已经有八个小时了。短短的一段路,我们竟然走了六个小时,而苏珊她们来的时候,走这段路不到一个小时,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由于Rescue ATV上除了驾驶员,担架,最多只能再坐一个人,所以我要与大部分的救援队员,以及列娜,大卫,和我儿子分手了。

列娜和大卫带着我儿子一直跟着我们走。六个小时,没有休息。儿子目睹了整个抢救的过程。看到老爸那么无助的被绑在担架上被人抬着走,他是怎么想?我无从得知,但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到,他长大了。我把儿子叫过来让他再给我一次拥抱,然后让列娜和大卫把他带回营地。

急救山地车拖着我的担架,坐在担架后面一直跟我走的还是苏珊。山地车很吵,喷着浓烟,带着一股浓浓的柴油味,爬上了第五座山,然后又向山下冲去。山下是一条大路,有一辆救护车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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