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妈妈走了。是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三月份,回国看妈妈。我每年都会回国陪妈妈两星期。妈妈老了,风烛残年,看一次,是一次。不知明年是否看得着。这一次,妈妈还是像往年一样,好好的,虽然二十年前中了风,行走不便,但一直保养得不错。只是年月不饶人,全身状态一年不如一年。不管怎样,我陪妈妈又度过了两周美好的时间。

回到美国以后不到十天,时差还没转过来,突然接到国内姐姐来电,妈妈病危,速返。家里的新保姆为了邀功,拼命给妈妈灌东西吃,结果呛了,吸入性肺炎,跟着并发心脏衰竭,呼吸衰竭。估计挨不过去了。我赶快又安排了一周假,准备回去办后事。

回到国内后,家也没回,直接赶到医院。这是国内最好的医院之一,但是急症室的观察病房里还是乱糟糟的。妈妈可怜无助的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妈妈已经几天处于昏迷状态了,然而,当我叫她一声妈妈的时候,她竟奇迹般的睁开眼睛。虽然还不会说话,毕竟有了反应。我看到一线希望。经过联系,决定把她转入呼吸科病房。

呼吸病房的环境比急症室好多了,虽然还不能跟美国比。呼吸科的医生护士都很年轻,但训练有素,很专业。经过与负责的临床教授沟通,决定停掉大部分在急诊室使用的乱七八糟的药,只留下最主要最有针对性的药,并换了一个抗菌素。两天后,妈妈的病情稳住了,烧退了,神志也不断好转,能回答简单的问题了。看到妈妈有好转,心里很安慰,虽然天天呆在病房,但也不觉累。一星期很快过去了,看到妈妈的状态在恢复,就决定再延长一个星期。于是,重新安排工作,延长机票。这一个星期,虽病情有点起起伏伏,但还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在讨论安排转院长期护理的计划了。两个星期又过去了,妈妈仍然很稳定,而我又不得不走了。临走前,跟妈妈告别,知道这一去,恐怕再也见不着她了,心里一阵悲哀。妈妈虽然说不出话,看着我,她的脸色也突然变得很沉重起来。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她的,想多说几句,又怕她伤心,毕竟这一次恐怕是一别天涯。

回到美国后,第三天,噩耗传来。妈妈病情突然加重,一天后就走了。慌乱中,我再次推迟工作,回国处理妈妈后事。妈妈是基督徒,她的葬礼由她的教会协助进行,葬礼过程简洁,庄重,尊严。妈妈的一生,就这样划上了一个句号。

整理妈妈的遗物,找到很多她年轻时的照片,甚至她当年的毕业证书和受聘证书,心中又勾起多少回忆。

妈妈出生于广东省南海县西樵乡一个富裕殷厚的大家庭,父亲是当地士绅,妈妈在七个兄弟姐妹里排行第五,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妈妈从小就很受家人的宠爱,过着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生活。妈妈童年的种种趣事,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听的话题之一。

好景不长。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战火很快就蔓延到南方来了。1938年10月,日军占领了广州和周围的地区。公公为免受日军和伪政府利用,只身出走澳门避难。因年老乏人照顾,后又潜返家乡,终得病不治。这时,两个哥哥,一个正在北京清华大学读书,一个正好高中毕业,一起投笔从戎。大哥考入中央军校,二哥考入空军学校。大哥推迟在中央军校的入学,在西南联大完成清华的学业后直接投身军旅,到湖北第五战区抗战前线服务,一年后才回中央军校学习。二哥空校毕业后分到成都,在与日机战斗中殉国,此为后话。

母亲和一个妹妹则由大姐带着,离开战火中毁坏了的家园,向后方流亡。广州沦陷后,广东省政府北迁韶关。当时的广东省主席李汉魂,看到当时沦陷区有大批像我妈妈一样流离失所的孤儿难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由他的夫人吴菊芳出面,成立了广东儿童教养院,前后共收养了从沦陷区接来的两万多难童以及军人子弟。妈妈和她的妹妹,就这样被接到了儿童教育院。儿童教养院设在粤北山区连县等地,生活很艰苦。生活用品贫匮,鞋子都要自己用碎布和稻草编。教养院的孩子们,以军队的方式生活学习。穿童子军军装,扎皮带,穿草鞋。上午军训,下午读书。当时她们的老师,军训时是长官,上课时是老师,生活中是父母。她们都很不寻常的拥有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下算是很高的学历。分队长都是高中毕业,中队长都是大学毕业。教养院有自己制定的学制和自编的课本。这些高素质的学制和老师,使妈妈和她妹妹得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仍然得到良好的教育。

抗战结束后,妈妈回到广州。不久考入勷勤师范学校(华南师范大学前身之一),毕业后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这时她认识了我爸爸。爸爸当时在中国航空公司工作。1949年,大陆易帜前夕,爸爸和其他同事一起,带着妈妈,参加两航起义,从香港飞回大陆,为新政权服务。

因为妈妈的家庭出身和两个哥哥的关系,妈妈在新中国吃了不少苦头。大哥抗战胜利后多次去美国学习,进修,受训,接收新式武器,回来后成为孙立人部下,驻防台湾,所以并没有参与国共内战,也没有跟八路军解放军交过手。大哥后来因孙立人事件的牵连离开了军队。然而,这样的经历也没能让妈妈避免大陆各次政治运动的冲击。每次运动一来,就是无休无止的交代检查。那个年代,有台湾的亲戚关系就是一条很大的罪状,更不要说有个在台湾军队当高官的哥哥。

1949年,国民党军队撤到台湾以前,大哥把妈妈和她的两个妹妹托付给一个清华大学的老同学照顾,然后就去了台湾。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妈妈日夜想念着大哥,却不敢跟大哥联系。海峡两岸自1949年来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没有通讯来往。有尝试通讯者,两岸都会以通敌论处。大陆文革以后,政治气氛稍微宽松,到国外旅行和求学的人员也开始增多。妈妈有个表弟住在澳门,经常到台湾做生意。妈妈就让这个表弟到台湾寻找大哥的信息。1985年,表弟带来了好消息,大哥找到了。然而这时候,海峡两岸还处于封闭状态,台湾民众的大陆探亲还没开放。大哥的太太有一个侄女住在日本,大哥就让她帮忙安排爸爸妈妈到日本旅行,然后大哥飞到日本和妈妈见面。这是分别了36年后的见面。兄妹相见,恍如隔世。多少的话语,都诉不尽36年的兄妹之情。后来,大哥又安排了一次到香港与妈妈会面,直到1987年10月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大哥重新踏上大陆的土地为止。

妈妈有五个孩子。养育五个孩子成人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饥饿笼罩着整个家庭。虽然我们住在大城市,食物有些供应,但还是相当贫乏。记得我们五个孩子每人都有一个小碟子。妈妈有一块饼,就把它切成五块,每个碟子一块。大人们那时候吃的是山上挖来的黄狗头(一种蕨类的根)和小球藻(自己培养的浮游藻类)。因为缺乏蛋白质,妈妈全身浮肿。医生开证明让妈妈去买几斤黄豆,妈妈却舍不得吃,把黄豆分给了我们五个孩子。

妈妈的手十分灵巧。家里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成衣这个行业,我们过年时穿的衣服,都是妈妈设计,裁剪,缝制的。妈妈做的衣服,总和别人做的有点不同。小时候家里学到的和儿童教养院时学到的针线活和刺绣功夫,帮助她把五个孩子都打扮得光光鲜鲜。妈妈曾经用布条做了一双很漂亮很时髦的凉鞋,用的就是教养院时学来的编草鞋的技巧。还记得我小时候的照片里穿着一条吊带裤,那就是妈妈的作品。

妈妈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当教师。她的学生无数,可谓桃李满天下。她待学生就像待她自己的孩子。我们经常听到她讲述她学生的故事,她为她的学生成绩下降担忧,为她的学生行为进步高兴。我们从她的嘴里,也认识了很多她的学生。由于她和学生的关系很好,许多学生毕业后都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并每年都来拜访她。每年都有学生来给她做生日,甚至有的学生都当爷爷奶奶了,还带着孙子来给妈妈拜寿。妈妈葬礼时,就来了一批五十年前的学生。妈妈的辛勤工作,也为她赢得了不少荣誉。我们小的时候,家里到处是她的奖状。

妈妈四十多岁时就患了高血压,到六十多岁时不幸中风,左边肢体活动不便。遭此重大打击,妈妈并没有放弃。她坚持锻炼身体,相信有一天她能够恢复健康。坚强的意志让她在中风后仍然坚持了二十年。妈妈来美国两次,有一次是坐着轮椅来的。虽然跟我们的团聚给她带来了很多欢乐,但毕竟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她还是选择了回国生活。回国后,她的健康曾遭受了几次打击,她都坚强地挺过来了,直到这一次。

回顾妈妈的一生,无限感概。妈妈的一生见证了中国过去几十年的苦难。值得安慰的是,在她的晚年,国家不再有战争,家里不再有饥饿,孩子都长大成人。亲爱的妈妈,你就安息吧。

(谨以此文献给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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