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平等”还是“被造平等”？
廖康
美国先贤在《独立宣言》中开宗明义响当当地宣称：“我们认为如下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人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其中的原文“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有人认为应该翻译成“人人被造平等”。大多数中文读者都感到这种翻译很别扭，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别扭。也有些人认为，虽然别扭，但忠于原文。尤其是考虑到美国先贤是信仰基督教的，相信人最初是上帝造的，应该翻译为“被造平等”。开始听上去别扭，习惯了可能就会好了。本文要说明的是：无论在政治上、宗教上、还是文字上，“人人生而平等”才是美国先贤的本意，才是较好的翻译。
首先，美国先贤并不是在《独立宣言》中与英王讨论神学问题，而是针对一个实际的政治问题宣称自己的信仰。他们在宣言中例举英王乔治三世所犯十八条危害美洲人生命、自由和幸福的事例：没有公正的法律，不允许他们制定法律，任意指派官员，在和平期间维持常备军并凌驾于民政之上，强行征税，掠夺人民财产，杀害美洲居民，无视他们谦卑的请求，等等。因此，他们宣布独立，脱离英国的统制。很清楚，美国先贤是就一个政治问题向英王及全世界宣布他们的决定，这个决定是基于他们 “人人生而平等” 的信仰，即人的政治权利是平等的。简单地说，即人权平等。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具有同样的尊严，享受同样的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如果陷入神学讨论，这个“不证自明”的真理就会受到质疑。信犹太-基督教的人会说：只有亚当和夏娃才是被上帝制造的。如果把那句名言译作“人人被造平等”，那就是说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平等的。其他人都是人生的，因此不能推导出所有人都平等的观念。还有人会说：亚当是上帝造的第一个人，夏娃是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的第二个人，是为了陪伴孤单的亚当而造的女人，她要服从并服侍亚当，他们并不平等。犹太-基督教有许多关于女人服从男人的教义。而且，men是复数的男人，不包括女人。显然，一旦进行神学讨论，这个真理就不是“不证自明”了。更不用说，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信犹太教或基督教。如果把这句名言译作“被造平等”并赋予宗教意味，那就很难使之成为普世真理。
在文字上，有些人邯郸学步，把英文的被动式硬套在中文上。他们一看到英文的被动式，就用“被”来翻译。他们忘记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弄清楚中文的被动式究竟是怎样构成的。英文的被动式是由句法be done (by)构成的，但中文的被动式是由语义本身构成的。请看例句：“地板擦干净了。我的官阶提升了。今天的作业很快就做完了。”在这三句话中如果加上“被”字，反而别扭。因为中文的及物动词即有主动，又有被动的含义。常识和逻辑以及上下文自然能够表明其意思。如果是好事，令人愉悦的事，往往不用“被”字来表达。
那什么时候才用“被”字呢？有两种情况：一）坏事、受制于人的事，令人不悦的事。比如：“你被出卖了。那个年轻的姑娘被嫁给一个老头。他们的秘密被透露出来。”如果我们把好事和坏事比较一下，就更明白用“被”字的含义了。请看这三对例句：
我的车修好了。他的车被撞坏了。
关羽封爵为汉寿亭侯。曹操被放跑了。
他的书出版了。我的书被盗版了。
二）句子里如果提到施动者，那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必须用一个字，而且往往是“被”字，来联系动作和实施动作者。比如：
曹操被陈宫放了。
关羽被汉献帝封为汉寿亭侯。
陈水匾被法院裁定收押禁见。
当然，除了“被”，还有“遭、受、挨、让、给、由、叫” 可用，比如：
他家遭人抢了。
这姑娘受人骗了。
我挨打了。
他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呢。
我的朋友给人家欺负了。
他的书由中华书局出版。
英语叫他一说，简直成了河南话。
这些字有的比“被”更让人感到不愉快，用来讲述更坏的事情。有的比“被”所表达的受制于人的程度轻微，有的是中性的。所以我们不要一见到英文的被动式就翻译成“被”字句。更不该用中文写出不伦不类，或不恰当的“被”字句。当然，反讽则另当别论。
话又说回来了，语言是活的，我总结的这些规律并不能涵盖全部中文的被动式语句。比如这两句例外：“她被录取了。他的建议被采纳了。”显然这些都是好事，而且这两句都没有提到施动者，但是这两句里的“被”字却不可省略。我相信类似例外一定还能找出一些。然而，语言与自然科学不同，一条语言规则如果能适应百分之七十的语言现象，就是很好的规则，就可以成立。
回到本文最初的话题，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把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翻译成“人人被造平等”令人感到别扭了。用“被”字通常让人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在此处明明是表达一个“不证自明”的信仰，所以不宜用“被”。而且，“生”表示从无到有，既包含“产生”，又包含“生产”。“人人生而平等”涵盖了上帝造人和母亲生子双重意义，再考虑到美国先贤在《独立宣言》里所表达的政治理念，所以翻译为“人人生而平等”远胜过“人人被造平等”。当然，美国在建国时所宣称的“人人生而平等”还是有限的，不包括妇女，不包括奴隶。也就是说，多一半的美国人仍然低人一等。一百年后，经过一场内战，奴隶才获得解放。经过更长期的奋斗，直到1920年，美国妇女才赢得选举权。又经过四十来年的奋斗，民权运动才获得成功，美国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才在法律上获得与白人平等的权利。然而，我们还是要感谢美国先贤，毕竟是他们把“人人生而平等”这一真理的种子播撒出来，并获得丰收。其生长壮大，传遍世界就再也不可能被任何人阻挡了。
2016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