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文写作之四：不用信仰、习俗和常规来争辩
廖康
美国开玩笑的奖状上往往印有一句拉丁语名言：“我不知道，因此我相信。”这话说得似非而是。其非，显而易见——我们通常都是充分了解某个事物后才相信那是真的。其是，得略加说明：以前，人们面对大千世界、宇宙星空，对造物的神奇，只有感叹和敬畏。人们面临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往往无能为力，只好战战兢兢地匍匐祷告。人们不了解万物运行的规律；生死无常，命运乖戾，这世界太神秘太神奇，远远超越人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于是，人们索性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一种超自然，超人类的神奇存在，祂万知万能且无所不在；可称之为“道”或“逻格斯”。但人们又希望祂至善至美，并具有人的特性，不愿意让祂“以万物为芻狗”。那样，还有谁来豢顾人类啊？大家还能有什么希望啊？于是祂就成为了具有人格的神，或曰上帝，或曰真主。人在其面前，渺小无比，只有谦卑地祈求福祉，不能有任何作为。人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这人格化的神的方方面面和全盘计划。对于自己死后是否能上天国，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谁也没有见到任何人从天国回到人间，我们不知道是否真有彼岸；即便真有，也不知道彼岸的实情。然而，还是有很多人相信神是伟大的、善良的、正确的，是会给人带来终极幸福的。这种绝对的信仰，建筑在无知和盲从上，就像婴儿睡在母亲怀里一样，对母亲绝对信任。这信任不是来自经验、知识或逻辑，而是来自本能和直觉。这就是“我不知道，因此我相信”的基本含义。
很多信仰，不仅是宗教的，政治的和世俗的信仰往往也具有这种盲从的性质。很多人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所相信的东西绝对正确，最终会给人类带来福祉。因此，那些藏民要一路叩拜到拉萨朝圣。因此，伊斯兰教徒要履行五大职责，包括响应圣战的号召。因此，我们曾经狂热地投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此，有些人几十年来一直买同样牌子的商品或同样号码的彩票。实际上，人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是否正确，但是出于信仰，他们会持之以恒地去做。奇怪的是，这种非理性的行为，往往比人们明白了某种道理而理智地从事一项事业，干劲要大得多。
于是，我们看到一对矛盾：写论说文要运用逻辑，而信仰无视逻辑；写论说文要用事实说话，而信仰经常是超验的。写论说文要起承转合，严密论述。而信仰是跃过一切怀疑和理喻，一步到位。因此，写论说文，既不要因别人的信仰而争辩，也不要以信仰为依据来争辩，那必将是徒劳无功的。更需要注意的是，在论说文中，绝不要用信仰来代替说理。下面是这类谬误的典型例子：
上帝一定存在。如果没有上帝，我们道德伦理的基础就不存在了。持此论点，以此论据争辩者，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道德伦理体系；或者说，他们不承认还有其它道德伦理体系；再说得具体些，他们认为道德伦理只能建筑在上帝存在这一先决条件上，而不能建筑在任何其它条件上。而且只有他们的上帝才是唯一的上帝，别人的上帝都是假的，别人的信仰都是异端邪说。你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会说他们感知到了，上帝在他们心中，真实之极，喜乐之极，但不足与外人道，外人也无法体会，无法理解。你跟这些人根本没法辩论，因为他们把信仰和说理混为一谈，既不尊重信仰，又背弃了说理。
不仅宗教信仰如此，对世俗事物，有人也报以不可理喻的宗教信念：我不相信会发生核大战。如果打核大战，全人类都要毁灭，对谁都不好，谁会发动那种战争呀？核武器只是战略性的，用来威胁别人的，绝对不会有人真正使用它。显然，这是用一厢情愿或善良意愿来代替理性，用信念来蒙蔽自己。但你休想说服他。哪怕你把五十年来我们曾经数次濒临核战争边缘的史实给他摆出来，他还是会说：可是核战争毕竟没爆发呀，恰恰说明了我的信念正确。当然，他用这种信念也难以说服与之意见相左的人。
还有一些人仍坚定地相信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不仅是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的著作论述过，古今中外的圣贤都论述过。中国有孔孟，希腊有柏拉图。在共产党诞生之前，也有很多人为之奋斗，身体力行。上个世纪中苏的实践失败了，是因为没有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去实践。再说了，做面包还得尝试几次，才能保证软硬适中呢，何况如此伟大的人类蓝图？失败是成功之母，共产主义一定会再次从人类社会的地平线上升起。你跟持这种信仰的人争辩，一定徒劳无益。
而且，信仰往往化为习俗，也往往以常规的形态出现。在论说文中，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辩论：大家都认为此说正确，因此，此说就是正确。其谬误在于，人类文明史已经反复证明了，公认的说法并不总是正确的。两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直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绕地球运行。当然，反常的新说法不是说说就能建立起来的，而需要逻辑推理或实践证明。但不听别人的推理，不看别人的证据，仅凭大众的习俗或常识就否定别人，则为谬误。在论说文中一定要避免这类谬论。比如：
抽烟当然无害了，不信，你去问问咱们公司那些抽烟的人，他们都觉得对身体没有什么不好嘛！
负责救灾的王主任辩护道：“本项目在运行过程中虽然有贪污现象，但那是在任何其它项目运行中都出现过的问题，没有什么了不起，根本算不上问题。”
作弊算什么？大多数学生考试都做过弊，小事一桩！
甭跟我唱什么“男女同工同酬”的高调，哪里不是男的挣的多？美国不也是男的挣钱比女的多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说我们执法犯法，可哪里都有执法犯法的现象啊！美国有，英国有，没有哪个国家没有执法犯法的。
这些例子看上去好像只与习俗和常规有关，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言者相信“抽烟、贪污、作弊、男尊女卑、执法犯法”没有什么不对，才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天经地义，人人为之。在论说文中，这种辩法是不允许的，老师一定会用Appeal to belief / common practice / popularity等字样来标明你的方法错误。
当然，很多习俗和常规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人类有好处的，所以人们才实行这些习俗，才遵守这些常规。然而，你写论说文时，如果要以这类习俗和常规为例，就要说出其中的道理，才更有可能说服人——当然，也有可能会说服你自己，改变看法。比如，台湾的出版物长期以来坚持从上往下写字的习俗，横着写时，也要从右往左写。其中理由有二：一是传统——伟大的中华文明的传统。二是反共——偏要与其政敌对着干。当他们仔细分析这传统的原因时，才认识到：古人在竹简上刻字，写字。一大卷竹简放在案头，当然是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起来方便了。但自从中国人开始在纸上写字后，明明是从左往右写更顺手嘛。先前的习俗真没道理。至于政敌，那就更没道理了，连以红色为革命颜色的共产党的交通法规都是红灯停，绿灯行。人家都没跟全世界对着干，台湾还较什么劲呀？理性终于战胜了信仰和习俗。
2011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