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自卑

谈自卑

廖康

《水浒传》81回本是由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 S. Buck) 第一次翻译成英文的。她因1931出版的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高居畅销书排名榜之首长达21个月而一举成名,又荣获1932年的普利策奖,借此名声,她隆重推出自己呕心沥血的英译,特用梁山好汉多次引用的孔子名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All Men Are Brothers作为书名。赛珍珠是著名的文坛快手,写《大地》只花了她四个月,但她翻译这部小说花了足足四年。在1933年庄台(John Day)出版社正式发行这本书前,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些中国学生和学者找赛珍珠座谈,恳请她不要出版这本小说,主要原因是书中描写了李逵吃人肉的情景。赛珍珠当然没有答应这个请求,但同意考虑删减有关描写。

同胞们七十多年前提出这种请求不难理解。那时中国很弱,受到西方列强和日本的欺负,被讥笑为东亚病夫(这个词并不是指个体的中国人,而是说整个中国好像个病夫),被认为是未开化的民族,等待着基督教和西方文明来拯救。自然,爱国的留学生们特别注意维护中国人的形象,并努力以优异的成绩和优雅的风度改变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中国已经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大国,经济一年强似一年。现在出访的商人和学者们也财大气粗了,有些人不大注意自己的举止和中国人的形象。也有些人骨子里还是自卑,而且经常通过自大的假象表现出来,要用金钱和大爷的做派来换取尊敬。还有些人对文艺作品的要求一如既往,敏感得惊人,容不得暴露中国的些许缺点和任何落后的迹象,竟然能够替西方人想到、观察到人家从未注意到的“疵瑕”。

电影《红高粱》在柏林获金熊奖,这本来是值得我们高兴的喜事。可偏偏有些人骂张艺谋故意展示我们的落后和野蛮,迎合西方对中国的偏见。所谓落后和野蛮,无非指“颠轿、抢亲、捉虱子、往酒里撒尿”等行为。好像这电影是因为揭露了这些阴暗面,满足了西方人对我们的鄙视才获了奖,似乎那就是西方人评赏东方影片的标准。且不说西方人,我第一次看这部影片就没有注意到捉虱子的镜头。我给很多美国人放过《红高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捉虱子。他们看到的是那些无拘无束的乡民敢说敢干的习性。他们看到的是男女主人公豪迈刚烈的性格,与他们以前从文艺作品及有限的实际接触中所了解的中国人完全不同。坦率地说,他们是从这部电影中进一步了解到,中国人不都是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个人和吵吵嚷嚷、叽叽喳喳的群体。当然,他们也看过李小龙的电影,但多数人都知道,那是极端的夸张;是由于“在现实中受了气,而到电影上来解气。”《红高粱》让他们相信那些风风火火的农民的确存在,让他们对中国人油然起敬。没有人因看这部电影而觉得中国落后,更没有人因见到那些所谓的野蛮行为而鄙视中国人。

对张艺谋的那种指责还出自一个大多数人可能想象不到的原因。学文科的中国人几乎都读过萨伊德的《东方学》(Edward Said, Orientalism)这部著作。其主旨是说西方人鄙视东方人,对东方人的偏见、成见形成了所谓的东方学。这是一本驳斥欧洲中心论的好书。学子们在写读书报告或论文时,总要找些西方人熟悉的现代实例来论证东方学仍在继续,而西方教授知道的中国文艺作品又那么稀少,于是,张艺谋的获奖电影就一再成为显著的攻击目标。那些“颠轿、抢亲、捉虱子、往酒里撒尿”等镜头就被反复用来印证东方学,连一些教授都信以为真了,反过来再讲给中国学生们听,把这部充满阳刚之美的作品说成是用中华民族的丑陋取悦西方人的影片。他们的相互印证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知识分子不断批评《红高粱》的原因之一。

这些留学生希望自己和中华民族都受到尊敬,不想让西方人看到我们也有不那么雅观的东西和习俗。然而,他们过于敏感,过于小心谨慎,生怕被别人看低了,骨子里还是自卑感在作怪。赛珍珠描写过安徽农村妇女第一次在她家见到室内楼梯时的情景:她们爬上爬下,欢笑着顺着扶手滑动;其大方无忌的作态,赛珍珠认为,唯有英国王室成员可比。那些村民淳朴的心灵未曾受到攀比的侵蚀,她们坦坦荡荡、我行我素、自然自在。相比之下,倒是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留学生不够正常。他们被扭曲了,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信,生怕西方人看到中国有什么显得落后的行为,一切唯西方马首是瞻。哪怕是在电影里或小说中看到我们八百年前的陋习,也会惊恐起来,羞愧交加,把怒火发向作者。

他们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但现在是改变的时候了。一个强大的民族不怕别人指出其缺点,就像一个自信的个人不怕别人攻击和嘲笑一样。我的美国朋友巴寇在洪都拉斯和平队工作时,有人叫他Gringo,他根本就不往心里去。当他在爱尔兰访问时,东道主的孩子漏嘴称他Yankee,受到妈妈责骂,他还反过来劝阻,因为他的确毫无受辱之感。在酒吧里,他还和当地人一起讲了很多美国人的笑话。不是他不敏感,而是作为一个到其他国家去帮助人家的大国公民,他的心理非常强健,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那类蔑称和笑话根本不可能触动他。我不是鼓励大家都容忍蔑称,但我们至少不必在同胞的文艺作品里吹毛求疵,自取其辱。也不必时刻警惕着,甚至毫无根据地挖掘某个词语(如Chinese)并未含有的贬义,生怕受辱。更不必拼命摇响钱袋,因为钱再多也不能为暴发户买来尊贵。相反,以平常心行事者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来点自嘲——这是自信者才拥有的奢侈。

2007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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