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后与同性恋
廖康
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直到五十年前，繁衍子孙在几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部落都是责无旁贷，必须履行的义务。大家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得利于团体，受到其保护，自然应该为团体做贡献。半个世纪前，人口过剩还不是个社会问题，人口缺乏才是。几千年人类文明一直有发展人口的需要，人类一些共同的道德观念就是在这种需要下形成的，如近亲不得结婚，更不用说同性了。这种道德观念在一些国家，一些时期还发展成为法律。不难想象，在这种需要下，在传统的道德观念中，同性恋当然会受到指责和禁戒。指责和禁戒的合理之处就在于，而且仅仅在于，同性恋者对社会、对种族没有尽那应尽的义务，即繁衍后代。同性恋者是否天生就是同性恋，尚无定论。如果是，就不该指责人家。即便是后天变为同性恋的，如今人口过剩，也不该再指责人家了。
然而，很多人对此并没有意识。即便是今天，有这么多讨论同性恋问题的文章，仍然很少见到有谁提及这最根本一点。倒是有很多人引用各种教义，空泛地说同性恋不道德，却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一般人厌恶同性恋，仅仅是因为同性恋者与众不同，有违自然。然而“与众不同”并不能成为歧视的理由啊。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认识到“种族优秀论”的害处。看到中东的多次战争，我们认识到因宗教分歧而打仗的愚蠢和无聊。经历了美苏的冷战、中苏的论战，我们认识到意识形态的冲突，在我们掌握了核子武器的秘密后，可能给人类这个物种带来灭顶之灾。一句话，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人类必须宽容，必须和平相处，不能再因种族、信仰、宗教、习俗和意识形态的差异而争斗、而歧视。国与国之间是这样，群体与群体之间是这样，个人与个人之间也是这样。
至于“有违自然”，那更不能成为指责和歧视同性恋的理由了。若依照自然，性交是为了繁衍。但只有动物才在发情期，为了繁衍而性交。人类早已把性交演变为四季常有“不自然”的交欢行为。尤其是在最近50年，发明有效的避孕药和工具就是为了断绝性行为与繁衍原有的“自然”关系。除了极端的天主教原教旨派以外，大多数人都欢呼并使用这些发明。
第二次大战以来，科技迅猛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医疗事业突飞猛进，婴儿死亡率大大降低，“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变成“古才稀”了，人口过剩逐渐在许多国家成为严重问题。唯一能够堂而皇之地指责同性恋的社会基础在这些国家已经不存在了。生物工程研究也有了长足的进展，科学家们相信，采用科学方法，进行无性繁殖，把基因里的病根去除，培育出健康的人类后代，这一切很可能在本世纪得以实行。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性生活与繁殖将彻底断绝关系。人类的家庭形式也会因此而巨变。就象如今很多人收养孩子一样，我们有可能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生活的富裕而变得更富于同情和关爱，超越狭隘的血缘观念和习俗。禁戒、指责、歧视同性恋的唯一正当理由在人口过剩的国家已经消失，在科技发展的未来即将完全消失，剩下来的只是传统观念和个人偏见而已。
以前，我也看不惯同性恋，但在理性上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指责人家。后来，我了解到我的恩师就是同性恋。他和他的同伴一起生活近四十年了。他们也象其他众多两口子一样，时常口角、埋怨，但他们一直恩爱如初。他们从来不公然宣扬自己的性取向，也不在公众场合表现其亲密。我从未听到他们与谁争论过这个热门话题。他们住在远离学院的乡间，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与学生的关系很好，多年来，一直和我保持联系。来加州游玩时，住在我家；我也在他们家住过，和其他朋友没什么两样。现在，他们已经年逾六旬，头发白了、快掉光了。象其他老两口一样，他们相濡以沫，很可能就这样与世无争地厮守余生。每想到他们，我就会觉得以前自己是少见多怪。
2004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