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刀 LI Dao 华夏文集
【童年旧事】 洪荒年代记事二、三
·力 刀·
◇ 小裤腿,火箭鞋及大背头
六六年革命小将们发传单,剪小裤腿,剁火箭鞋(也有称导弹鞋),把大背头剪成太极球般的阴阳头,干得天翻地覆慨而慷那会儿,我等只是忙着弹弹子,粘知了,赌烟纸片等。革命?那是大人们的事。虽也去看批斗会,更多时候是盯着卖冰糕的桶缠着父母一会儿就要买一根,什么赤豆的、薄荷的、桔子的,3分钱一根各种尝遍,斗谁是不管的。至于抢传单是为了回来叠更多的纸盒子枪、纸箭和伙伴们打仗用。但真正能引起我等顽童兴趣的革命行动而且至今记忆犹新的,还真是现在人们“疑心”其真实性的事儿:最喜欢看小将们(不久街道居委会的普通革命群众也参与了)逮着“流氓阿飞”般人物修理一番。虽然刚进入性朦胧早期,男女界线分得很清,但对于“流氓阿飞”的性行为的真正含义是盲然无知的。只知穿小裤腿裤、导弹鞋及留大背头者皆为“流氓阿飞”,属应修理对象。每每遇见此类事必是冲上前从围观的大人们腿间钻到圈内第一排看个过瘾,回来与同伴们炫耀一番,如阿Q般“嚓,好看!”
几次所见皆为放学后:正在大街上走着,忽见几个手持木棍铁管戴红袖章的人发一声喊围住一个修理对象扭住胳膊腿修整起来。对于“小”裤腿是有定量指标的:凡750ml酒瓶不能塞入者皆属该修理对象。只见一个汉子拿着大剪刀“呲啦”两下子沿裤缝裁开直至大腿中段,每侧两下。两刀加原来两道裤缝,这裤子肯定是全毁了,除非改成短裤夏天穿了。革命行动还是男女有别的:对于“女流氓阿飞”一般只剪到膝盖处即止,不再往上,以免一般群众雪亮的眼睛受到毒害犯“红眼病”。
所谓火箭鞋就是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假华侨洪常青打入南霸天府上时所穿的那种行头。既是海外人穿的,必是“资、修”货,属当剁之列。剁者必是用快刀,但也有用五金铺行里卖的剪铁皮的大剪刀剪的——剪小裤腿是同样有效的。要命的是,剪时鞋尚是穿在脚上不容脱掉的。“咝嚓”一声,或剁或剪,导弹头和弹体就这么分离了。再“流氓”的汉子腿脚都直往后撤,口唇哆嗦脸色发白转发青,即便我等观者也不免下意识地缩一下脚趾头——这就是为何要鞋穿在脚上剁的道理,如同陪斩或假枪毙一样:太具有打击力了!当然经济打击也是一个方面,一个青工月薪不过买双这种鞋而已。
最让我等感到某种快意的当属剪大背头、蓬松头:只听“咝嚓,咝嚓”声响,剪刀推子过后,沿正中线一半青亮的头皮暴露出来,另一面则象过夏的松鼠尾巴毛,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对于这种惩罚的心理作用我等还没有体会,但深知其皮肉痛苦的厉害,这种剃头时可没有理发店那般伺候的,什么靠背椅啦,围巾啦。想想吧:下剪的主儿故意把衣领撑开,让剪下的头发楂都落入内衣与皮肉之间,那是何等厉害的慢性折磨?
那时最让我等发怵的事之一是老爷子带着去澡堂洗澡:搓背前非让下到烫水池里泡一会——好搓泥儿。再就是理发了:发楂进到脖子里的滋味太难忍受,坐在那儿左右扭动只恨时间过得慢。围巾围得再好,每次总是免不了掉些发楂在内衣里让人刺挠挠地难受好半天。何况这大把头发故意塞进去?待修理对象放生时,你看他们那个蔫巴样就明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真正含义了。
如此几回,街面上“流氓阿飞”顿时消遁不见踪影。最后一次见到革命修理行动是一次流产的剃头行动:红袖章们围住一抱着孩子的书生模样的青年要修理他的中间分缝的背头长发。这青年紧张地结结巴巴道:“师、师傅们,这发式可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发式啊!不信您老们看……”说着指住自己胸前佩戴的瓷制毛主席纪念章。可不是,他老人家剃着大背头拿把油伞正朝安源走来呢。众人皆哑然。青年人拍哄着吓哭的孩子,另一手突然把头发一把揪下来了!亮出个疤瘌头,叹气到:“我害过癞瘌头,为遮盖才买了个假发套,店里也只有这种型号的了。师傅们看……”没说完,一也是疤瘌头的壮年袖章,大概是个头儿,也不知对这青年人还是他的袖章们还是我等围观者吼了一声“傻愣啥,走吧!”众人悻悻散去。
我瞅着那抱孩子远去的青年人背影,背上一阵轻松。从那以后,再未见过修理的景了。
◇ 学习班记事之一:小顾和小蔡
“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的最高指示一发表,俺们和大人们连夜游行庆祝,那是很开心的事:放鞭炮敲锣打鼓闹一宿,第二天就不用上学了,沾知了、打弹弓仗、摸鱼捞虾、偷果园,小孩子家混日子自是有很多好办法。
这办学习班的主意大概是军队最早提出来的,得到老毛首肯并圣旨一下,全国到处就办开学习班了,而军队的比地方的自又是更上一层楼。随着学习班规模越来越大,自然要有足够大地方,于是以往的军队农场就成了学习班的好地方。大院里的孩子以前好以各自老爷子的几颗星几条杠来自豪并在同龄孩子中排座次,学习班开办后则立马成了以老爹进学习班与否及在里面蹲的时间长短来排座次。没进学习班的是天罡星,进了的是地煞星。
我的一位顾姓女同学父亲最早进了去,她人长得矮小黑丑,加上没有母亲照料(母亲情况不详),头发常长虱子,还得了癞痢头,因而成了班里众人最早的攻击目标,她带着小弟弟在大院里走,真如同过街小老鼠一样。与她划清界线,并参于欺负她的,就有我,虽然她也是班干部,学习特好,我是班长,直到我的老爹也进去为止。多年后整理旧物,在家父的一素材本里看到,她父亲被斗死在学习班里,法医鉴定记录死时身长缩短近十公分,体重仅四十多公斤,有多处皮肤烧伤痕迹(电刑和火烧所至),多处骨折尽失人形,而他生前却是身高一米八十,体重九十公斤以上魁伟的飞行大队长,是空军战斗英雄!
另一蔡姓漂亮女同学(也是个小班干部)的父亲虽没死在学习班里,可出来后没多久死于癌症,他肩胛部因癌肿溃烂一个大洞,在“学习班”里却仍要抗着一百斤的粮食麻包走那三十—四十度的粮囤木桥。曾有从那桥上摔下被麻包砸死人的事。她有个哥哥名叫金刚,几年前我在ACT中文网上聊天见有个“金冈”好写空军战史,就曾想此金冈或是彼金刚?
近二十年后的1988年,我到南京参加第九届全国外科年会就住在南空大院招待所,院后就是我度过五年半时光的母校小营小学,小学后面就是小顾家曾住过的院子,前面的院子则有小蔡家,辗转了许久,问了多人想打听她们的下落,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去屋在音信全无。
多年来心里总揶着一个疙瘩:她们后来怎么样了?活得可好?!
老天在上:小顾和小蔡妹妹可知当年那个同班混小子很惦记你们?很想亲口对你们说声:对不起?
◇ 学习班记事之二:走在蚌埠大街上的将军们
在学习班里体罚拷打自不必说,最令人发指和难以承受的则是精神折磨——“革命”的心理战攻心战。其效力往往比体罚更能奏效。比如:给被害人家属放被害人受折磨后屈打成招的口供录音,一转身再给被害人放其家属对组织表示要划清界线的录音,这招很灵,曾使很多家庭破裂,当事人被逼疯甚至自杀。
另一种精神折磨是干校学习班最拿手得意而最让受害人心理崩溃的招术:去蚌埠市医院看病,由端着带刺刀的步枪的士兵押解着,穿着一身洗得发黄发白的破军装,领章帽徽则全被扯掉,步态蹒跚地走过一条大街,而这些囚徒其中不少人当年就曾冲杀血战、跌爬滚打,也是这样押解国民党兵走过这地方——淮海战役(“国军”的话应叫徐蚌会战吧?)之地。那种对人格心理的摧残使很多老军人愤而拒绝再去医院看病,宁可病死在学习班房或干校地头也不愿受这污辱!这使得很多人或积劳成疾或病入膏肓,出来后或残或早逝。前文里小蔡之父即是一例。
家父的顶头上司文革开始时红过一段,后来也进了学习班,他家三个孩子以往是挺霸气的,尤其老大,是大院里“铁流兵团”首领之一,好穿一身将校呢军服,骑一三枪车呼啸挥舞着将军武装带,领着帮弟兄追打另一帮“钢铁兵团”的(老爷子先进学习班的)子弟。可待他老爹进班后,三人在学校一下成过街鼠辈,再抬不起头,老三比我只高一级,跟我倒还能玩得来,也没在俺面前霸道过——他摔跤败在了我手下。后来,他父亲遗臭万年,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杀在干校学习班——跳粪坑里死的。俺到今天都不明白:一人要自杀,而且跳粪坑寻死是要多大的外来打击逼使他走出这一步!?当然也不能100%否定是被扔下去的!前海军司令上将陶勇不就是被大铁钉穿脑扔到井里的,还被说是自杀?!
就是在这个农场,在没办成学习班干校时,我们时常去学农劳动,有一年,我曾因劳动表现出色(刨地瓜),在结束劳动回家前,带队的空司老将军郑重其事地当众奖给我一个当天刨出的农场亚军大地瓜,父母高兴,全大院去的小伙伴羡慕:那是个近十斤重、一个军用书包刚容下的大地瓜。回来供在老毛石膏像前舍不得吃。直到二周后才吃了。生吃,那汁水浓甜,此生难忘。
空司家属大院门口是汽车连营房,家里有进学习班干校的,就常往那跑看有无从干校回来的人,有无自己的亲人。小孩子家只是想念爸爸,哪知父母心中的苦痛?多年后整理旧书信,无意翻出父亲的素材记事本,封皮一行腥红的大字字:血泪斑斑!!!里面除个别具体事例很多都已变模糊了,可一位老将军的话至今记忆犹新:“那里面(指干校学习班)比国民党的集中营还难熬啊”!
我曾问父亲为何不把这些写出来?父亲说:“这些事能写吗?怎么写?话剧“在社会的档案里”比这些要算什么?还不是被禁演、被枪毙了”?!
可我记起“革命导师”的一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 寄自美国纽约 6/24/2002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增刊 zk0207a.
https://archives.ciaos.org/HXWK/author/LI-Dao/zk0207a-5.g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