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热文集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Thu, 11 Aug 2011 13:59:27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迷糊老卢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8/08/11/%e8%bf%b7%e7%b3%8a%e8%80%81%e5%8d%a2/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8/08/11/%e8%bf%b7%e7%b3%8a%e8%80%81%e5%8d%a2/#comments Mon, 11 Aug 2008 13:35:39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98      老卢说后海那边新开张了一家馆子,请我去那里吃饭。我跟着他离开学校,七拐八拐找到那家馆子。门楣上悬块朱匾,上书“烤肉”三个金黄大字,俊朗飘逸,秀色可餐。铺面不算大,客人不算多,小二倦于走动,等一个多时辰,饥肠辘辘时,送上来两盘烤得黑糊糊的东西。出国之后才知道,那叫BBQ。   

       吃完烤肉,老卢直说坏了,忘记带钱出来,别让店家扣住了。我说我有,赶紧掏钱付账。那顿饭成了我请他。   

        老卢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但绝对是一个怪人。老卢告诉我,有天股市打电话找卢先生,说再不进行交易就请他退出股市。卢先生嗯咦呀哦地支应了一阵,好生奇怪,他不玩股票,自己不玩,也劝朋友远离股市远离毒品。撂下电话他摸一会脑袋,迷迷糊糊回想起来,十年前单位发行原始股,卢先生买过两千股,买过就忘了。还好,十年功夫涨了好几十倍。   

        老卢常犯迷糊,有一次和导演系集中起来上大课,请的是一位有名望的莎学权威。他一只脚蹬着前面的椅子,另一只脚跷起来,以二郎腿的姿势将扶手椅往后仰去,仰成一只摇篮。仰着仰着他老人家在摇篮里面迷糊过去,仰角大了,超过四十五度,没能仰回来,一个后滚翻栽了过去。砰!地震般一声巨响。讲课的权威白发苍苍,心脏本来就欠好,受此惊吓,双手一抖抱在胸前,眼镜的一条腿耷拉下来,另一条腿挂在耳朵上,讲课的声音随着变细变小变颤悠。老卢瞌睡虫跑了,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椅子扶起放正,自己又跟自己嘀咕,似乎不很满意刚才的表现,在作自我批评,这样严肃的场合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睡着了?导演系有女同学吃吃地捂了嘴笑,他们刚有人写了一部电影上演,电影的名字叫《神秘的大佛》。这堂大课上完,老卢白捡一个绰号。   

        再有一次,就是室内体育课练习跳箱。我先跳过去,他跟在我身后呼哧呼哧杀到跳箱跟前,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了。砰!又是一阵巨响。我回身一看,天,上面两层跳箱被他撞翻,翻在地上,翻出去很远。周围响起了一片惊讶喝彩,老卢迷迷糊糊站在剩下来的两层木箱里面,喘着粗气两眼发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站进去的。这活儿需要力气,这活儿也需要技术,他居然没有受伤。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行啊大佛,请客你忘了带钱,上课你净玩邪的。这样高难度动作如今国际上已属罕见,只有科马内奇和你才能做得出来。老兄走路多加小心,务必给大树和电线杆子们留下来一条活路。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卢听得糊涂,眼睛瞪圆,一使劲把我的手忽抡了下来。   

        老卢是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考上来的上海知识青年,面善,脖子粗四肢也粗,力气一把,块头很结棍,正看和侧看都是一个尺寸。老卢开始在生产连队垦荒种地,跟连长顶嘴,他是一个慢性子,但没按捺得住,急了一下,还是把连首长摁在水泡子里。连里和团里批评他,让他做检查,他不做,调他下井挖煤,他还是不做。煤矿规模不大,最深打入地下二三百米,都是鸡西、双鸭山这些国家大矿不屑一顾的老少边穷地区,因陋就简,兵团派人开采,自采自用。矿上干活吊儿郎当,却拿一份工资,比连队里修理地球舒服得多。当然,有收益也有风险。挖煤的二三百号人多是各个连队不要的让领导头疼的调皮捣蛋分子,打假斗殴家常便饭,但是对老卢,没人敢轻易招他惹他。因祸得福,老卢挣一份自在,井下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蹲在那里闭目养神。这时候发生了冒顶,两个跟他一块干活的人来不及躲闪,被滚落下来的煤石砸在那里,老卢躲过一劫。

  提起这段经历,我有点不信。我从来没见他跟人顶嘴吵架。老卢并不多做解释,口气舒缓目光游弋。都是好煤啊,沉了一会儿他说,火柴一划就能点着,一直燃成灰烬!

  他对北大荒怀了一份复杂的情感。那是一块黑油油的土地,森林煤矿,无尽的大豆和高粱。他在那块土地上面耕耘,他也在那块土地下面劳作。白山黑水,耗去的都是沉甸甸的青春年华,洒下的都是滚烫的汗水。汗水掉在地上摔成八瓣,青春便一去不复回。前后十余年,他从一个毛头小伙子长成了大老爷们,磨去了棱角,磨没了脾气,不不火,迷迷糊糊,干什么都不在乎,一慢二看三通过,宁等十分不抢一秒,实际上他大智若愚。

  我跟老卢不住同一个宿舍,爱听他扯闲篇。那时班里同学忙于进行文学冲刺,各自闷头写诗写小说,老卢与我岿然不动。早上没课,他一般不急着爬起来,九十点钟还横在床上迷糊。我去找他,他伸个懒腰,胳膊支起脑袋,歪半边身子接见我,像老毛接见赫鲁晓夫。我只能站在床边向他请教。老卢谈学问如数家珍,读书不少,涉猎很广,天文地理,数学经济,军事外交,哲学历史,喜欢俄国人契柯夫,喜欢美国人海明威,喜欢法国人雨果和巴尔扎克,尤其喜欢奥地利人卡夫卡,物我两忘,一边分析《变形记》里的变形手法一边不停地用手抠着自己的两只光板脚丫子。老卢的脚上长着湿气,痒,抠下一层又长出一层,挖山不止,抠下来的皮屑若断若续,天女散花一样从上铺飘落下来。

  老卢的下铺睡着老肖。老肖也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考进来的知识青年,爱整洁,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卢抠下来的东西有一部分就落在老肖的床上。老肖现在是《人民文学》主要负责人,那时候不是。那时候老肖是一个文学青年,梳小分头,发表一些散文小说,有一些名气,活动也频繁,一大早爬起来走人,赶场子参加各种文学会议,跑杂志改稿子,有时连课也顾不得上,拿宿舍当旅馆,幸福激动也很疲劳,一次次掸去床上和枕头上细小的不明物质,想都不想倒头就睡。老肖为人厚道,也面善,绝对不会往老卢那一双生长湿气的臭脚丫子上去随便产生联想。

  老肖后来还是发现了老卢这个嗜好,很生气,向他“丫挺的”讨说法,希望他“丫挺的”不要再往他床上抠脚。老肖北京人氏,很少这样发火,很少这样大声说话,这一次看来是真的动怒了。老肖一生气,老卢的脸上就挂不住,鲤鱼打挺从上铺跳下来,涨红着脸站在兵团战友跟前认错赔礼道歉,并且作出保证。老卢的态度是诚恳的,这一点用不着怀疑,老肖立即受了感动。但是老肖不在宿舍,老卢的脚又开始痒了,忍耐不住,伸手去抠,完全忘了自己的保证和老肖那张生气的脸,重新沉醉在无边的抠脚的享受中。

  大学毕业,我回南京,老卢留在中国电视剧艺术委员会里当差。我到北京办事,每次都去王府井艺委会见他一两面,一块儿吃顿饭,发几句牢骚怪话。“烤肉季”是不会再去了,多数就在附近找个小馆子凑付一下。老卢工作不能安心,别人想办法找路子,挤破了头调往或留在北京,他却一门心思想回上海,偏偏艺委会倚重他,不肯放他走,有提拔重用的意思。鱼与熊掌,事业和生活,他在其中徘徊,一度举棋不定。折腾好几年,终于让他想通,并且黏黏糊糊地搞成了,调进上海电视台电视剧部,后来又并入永乐影视集团,官至部主任级。老卢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他和我一样,并不真的喜欢北京那个地方,文化底蕴厚重,人的名利心也厚重。他不习惯文艺界那个虚荣的圈子,喜欢返朴归真的一份清淡,加上故土难离,本性难移,一生恐怕难以流俗。

  八九那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年冬天,我准备出国,他来南京看我,说起彼此的六四。他说那天正从路口经过,队伍里走过来上海乐团,边走边演奏贝多芬和德沃夏克。他听得入迷,忘了要办的事,一路跟着,鞋带让人踩掉也顾不上系。跟到人民广场,听完了两位作曲家的第九交响乐,曲终人散才找到回家的路。我听了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你的六四,什么事情到你那里都给迷糊得变了形!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调回上海后仍然不能安心,完全不看重电视台和电影厂两块金字招牌,仕途上提不起一点兴趣,一头扎进中医故纸堆里,不为生存,不为饭碗,完全因为兴趣和爱好,一心一意,看书摸索,从神秘的大佛摸成了能给人开方治病的江湖郎中。

  老卢痴迷自学中医有一段掌故。老卢跟我都是三十多岁娶妻生子的王老五,孩子第一老婆第二。老卢的孩子从小身子赢弱,离不了跟医院打交道,卢嫂子也是一位部队军医,但医院和部队军医没能治好孩子的病。开始的时候,他随意翻查几本中医书籍,想给孩子找个调理的方子,不想走火入魔,一下子钻进去很深。老卢练习扎针,先在自己身上找穴位,一针一针地试。中医讲究阴阳协调气脉通畅,这种情形类似艺术里的虚实相间,都是在慢慢地找一种感觉。因为有古文的底子,他看古代医书没有障碍,领会也深,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一下子让他着迷。他迷张仲景,跟当年迷卡夫卡一样,也是上了境界。张仲景创造了很多剂型,记载了大量有效的方剂,确立的六经辩证治疗原则,让他兴奋不己,彻夜不眠。百十个经方烂熟于心,他不禁荡气回肠,脚上的湿气也不痒了。

  后来我看过一篇小说,写清代太医给老佛爷治病。老佛爷在储秀宫听“什不闲”着了凉,恶寒发热,召龚太医进宫,开了药性平和的葱豉汤,以解表通阳。无奈老佛爷闻不得葱白气味,又换桂枝汤,发汗三日不得起床。“什不闲”可能与莲花落以及今天的京韵大鼓差不多,最早由乞丐沿门要饭托钵耍唱,后来放进去锣鼓点子,成为民间演唱形式。古代诊病记录里什么都写,不唯有“什不闲”,连诊病当日的天气、病人的笑貌言语和穿着都写得很具体。老卢一迷糊,恐怕把中医医案当历史和文学作品读了。

  老卢用药讲究。他告诉我,中医开方有经方时方之分,经方即张仲景用过的方子,用的是简单普通的草药,用药精、简,功效独特,直中病情。我曾经拿经方时方和学中医的朋友聊天,他们听得糊涂。我拿来讥笑老卢,老卢说他们当然不会知道经方,中医学院毕业的现代中医用西医的思维方式与逻辑给病人看病,已经离开古代中国医学传统。他对西医时有微词,说鲁迅学西医一头撞在南墙上,如果去看中医,也许能多活十几年。他说胡适比鲁迅西化,胡适也得肺病,但胡适去看中医,活了下来。我说老兄言之有理,老兄也矫枉过正,碰到你这样的半仙,稀里糊涂让鲁老夫子拖过民国,拖在共产党的文字狱里,活活也给气死了。

  他用自己的方子治好了岳母的风湿性老寒腿,让治愈的乙型肝炎患者化验指标由阳转阴,也让一些不育妇女生下了孩子,还给人治糖尿病。他小姨子在美国做电脑程序设计,长年睡不好觉,回国去看中医,吃下几副中药不见效,反而更糟,他瞟了眼方子,稍加调理,小姨子安然入睡。我说大佛你神了,什么病都包治?我也有失眠症,我也做电脑程序设计,能不能给我也开一个方子?老卢听了当真,问我舌苔,我拿着电话钻进了厕所,对照镜子把舌苔的情况描述给他。他又问我脉搏,这下我可说不准了。老卢为难地说把不了脉,隔着一个太平洋开方,开玩笑吧?他估计我肾虚上火,我说好歹你开个去火的方子,胡乱对付一下我的肾。他说那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下次吧,下次回来再说。

  老卢说他不走现代中医的路子,他用最常见的五六味草药给人下方。柴胡知母,黄连当归,他开的方子花十来块钱就能抓到,就能替人治病。

  “现在的下岗工人太艰难了,得一回感冒,去趟医院都要花好几百块钱!”   

        这就是我敬老卢的地方。他身上淌着男子汉的血,心中却留下一块柔软的角落。他曾寄给我几张照片,与上影厂同事一起去敦煌朝圣,旁边闪过一个老太太在沙漠里骑骆驼的侧影,我看了眼熟,向他请教,他说是娘子军连的祝希娟。他岳父是部队里的将军,周围不乏文艺界大腕名人,但他还是愿意跟贩夫走卒走在一起。过去在一个炕上摸爬滚打,现在他们下岗了,在激烈的竞争中沦为弱者,他跟他们息息相通,我跟他也息息相通。他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号脉看病还是可以的。他为他们义务看病,有时去外地出诊和抓药还得自己掏腰包。有次打电话找他不着,卢嫂子说大佛赶往无锡给人看病去了。几天后再打电话,他说去看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得直肠癌,两个月不到人就走了。

  “活得好好的,春节刚在一起聚过,转眼人就走了。”他把死人说成人走了,口气无奈,有逼人的寒气。我听了,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觉得不似从前那个大佛。

  老卢五十五岁时办了退休手续。老卢退休退得迷糊,没病没灾,血压不高血脂也不高,事业一帆风顺,这还在其次,偏偏他退在国家为女性职工规定的年龄杠杠上。老卢退休完全自觉自愿,虽然悍然了一些,却也退得其所,退下来后越发自在逍遥,游走行医。老卢退休时,电影厂正开始走下坡路,五个国家一级电影制片厂,上影适逢改制,给他的退休待遇相当不错。一慢二看三通过,早退为安,迷糊得福,前后脚退下来的人不一定有他这个运气。电影厂现在已不堪回首,没退下来的同学铁饭碗没了,五十多岁北漂打工,有说度日如年,有说混吃等死,跟进城挣钱的打工仔没什么两样。听说北影厂谢芳这样的国家一级演员退下来后,一个月也只拿一千多块钱的生活费。

  真的很盼望再一次回去跟老卢聚聚,再叙革命情谊,把外面的艰辛告诉他,同时也请他给我这个弱势人群调理阴阳肝脾。上次回国,招呼没打便径直杀上门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那天军医嫂子不在,老卢开门见山,很吃一惊。聊了一会,说随便出去走走,顺便去外面吃顿饭。我跟着他穿过人民广场走到外滩。隔江望去,浦东新区金碧辉煌,高楼嵯峨,大厦林立,改革开放的宏图气气派派地在浑沌污浊的空气中抖个不住。走一个多时辰,我说不走了不走了,我不稀罕什么山珍海味,还是像过去那样,随便找个干净的地方歇歇脚聊聊天,马马虎虎对付一顿就行。说着进到附近一家馄饨铺子里。一人要一碗小馄饨,外加汤包几客,稀里哗啦,吃了个干净痛快。吃完之后他抹一把嘴,又摸一遍浑身上下,说坏了坏了,这下我们走不了了。我问怎么坏啦?他说糟糕,走得慌忙忘记带钱,今天非得让店家扣在这里不可。

  “我有我有。”我在旁边哈哈笑了:“卢大佛啊卢大佛,狗改不了吃屎,你再迷糊也迷糊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这里早给你预备下了。”

  他听了一愣。

  “打从那顿‘烤肉’起,我就给你预备下了。”我又说:“这不,都快三十年了。”

  他还是听不明白。我掏几十块钱出来撂在桌上,结账,抬屁股走人。那顿饭又成了我请他。

 2008 华夏文摘 cm080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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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落水记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8/11/%e4%ba%8c%e6%ac%a1%e8%90%bd%e6%b0%b4%e8%ae%b0/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8/11/%e4%ba%8c%e6%ac%a1%e8%90%bd%e6%b0%b4%e8%ae%b0/#comments Sat, 11 Aug 2007 13:27:01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94   老冷离开CND,去度了一个假。这假度得糟糕透了,在同一个湖里翻了两次船。

  一个平常的省立公园,风景一般,却有个奇怪的名字,叫BonEcho,依着一个湖,湖面很宽,但长又是宽的十几倍。老冷两口子租了条独木舟,一大早就下了湖。这种独木舟划过多次,漂在水上,又轻又快。一个小时后横越湖面,按地图指引找到了一条小河口子。从地图上看,这条小河绕进山后,贴着山崖曲曲弯弯,在湖的另一面绕出来。河口很窄,三米不到,水濑这样的动物叼来树枝树干,长年累月,筑成一个“坝”,独木舟被挡住了。这时,太太犯了一个错误,改划为撑,一下一下用浆撑着周围的树枝树干,想从“坝”上面轻压过去,谁料一浆撑空,身子斜着就斜进了水里。

  一条船上坐着,就跟一个炕上躺着,或者一条绳上拴着,自然托不了干系,老冷跟着太太就坐进了水里。一公一母,两只落汤鸡在水里扑腾。扑腾时头脑清楚,1000多加币单反相机,刚买来的!老冷把猛子扎在了水底,闭着眼睛一阵乱摸,没摸到。出水时才发现没有到最危险的时候,水刚及到腰身。老冷站稳脚,发现太太也站在半腰深的水里,手里举着相机。

  两人相视苦笑,太太说相机沾了一些水,看来不很严重。

  老冷也跟太太做了个V形手势,想起来他的一个朋友,一米八五的个子,不会游泳,儿子在游泳池里嘻耍,他蹲池子边上看,别人将他猛地推到池子里。朋友的两只手在面前扑腾,嘴里高喊“救命啊!救命!”岸上的太太和一池子里的人都笑了。儿子说,爸爸不要喊,站起来,你站起来。朋友镇静下来,站直了,发现水刚淹到他的大腿。

  老冷爬上岸,头一件事,就是找块凉快的地方,把单反相机的机身和镜头分离开来,背阴着让它们晾干。

  这天的温度32摄氏度,奇热,掉在水里的太太不急着爬上岸,翻过“坝”趟进小河,大声喊叫这里风景真好看,你快来!老冷担心有动物出没,不敢离开相机。蹲下来等,上身光着,那姿势好像在野地里出恭,实在不雅,幸亏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等相机基本晾干,装好,才把翻过去的小船翻过来,用塑料袋舀尽剩余的水,站在“坝”上摇摇晃晃把船拖了过去。

  这一公一母就这样进入了小河,划划停停,停停划划,渐渐进入一个清凉世界。小河可谓潺潺,水浅的地方只淹没了脚踝,跳下来推船前行,细沙在脚趾脚心间摩擦,好像挠着人的痒痒。水深的地方也超不过屁股,坐上去划两下,船一下能窜出去几米。芳草可谓萋萋,姹紫嫣红的野花开满两岸,都舍不得让人走了。浆停舟移,舟停浆移,水质接近了零污染,鹅卵石一颗一颗晃在白云悠悠的水底,很静,很美,很给人以想象,就是牛蝇太厉害,朝半干不干的皮肤上一阵猛盯。这期间,再次想到廖老师摩托车笑春风,老冷一声干笑,独木舟虽然原始,但可以在深水里划,可以顶在头上走,还可以在浅滩上拖,摩托车行吗?老冷同时后悔早没有想到这些,早一点跳下来,不至于人仰船翻嘛!老冷进一步总结,他奶奶的印第安人独木舟,船底尖了点,轻快,但不稳,坐船里重心一定要降低,身子也不能偏斜。太太说你早有这些总结就好了,马后炮马后炮!还好相机浸水不多,短路了,修理费用不会很多。老冷说就是就是,大家都不要心疼,下次注意就是。

  这样说着,身上的衣裤也一点一点被捂干了,心情稍好了一些。到了一个小岛,岛上有游人笑语,有孩子们奔跑的身影。独木舟慢慢靠近码头,太太一下站起来就要登陆,老冷喊,小心,没有完全靠岸,坐下,重心降低!但已经晚了,太太头都不回一步又跨进水里。

  老冷这回真的有些生气了,才下去过一次,还没扑腾够,活该!但岸上五六个游人不这样想,“扑通扑通”同时跳下了水。老冷一急,猛地站立起来喊,没有关系,谢谢大家,她会游—-泳!这是一个技术上的错误,话没有喊完,独木舟一晃,肩上的相机跟着一晃,老冷斜着身子也一头栽进了水里。

  这里水深岸陡,不吃几口水是爬不上岸来的。刚收拾好的单反相机,机身和镜头又得重新分离开来,找个通风的地方晾干。船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身上的钱包都失落在水里,老冷于是再次扎进水底。这次摸的重点不是别的,是一串钥匙,汽车和家门的钥匙。别人看老冷上上下下在水里折腾,也过来帮他一块折腾。还好,除了老花眼镜和食品被浪卷走,其余的东西慢慢都找了回来。老冷两口子谢过大家,叹着气坐在太阳底下干坐傻等,晒钱包晒相机,五块钱五块钱一张的钞票摊了一地,同时也让干了又湿的衣裤再次一点点贴在身上捂干。

  粮草都没了,还愣在这里旅个什么游?赶紧拔帐回营!开着车的老冷走神了,他想这湖怎么起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啊,叫Bon Echo!Bon就是落进水里的声音,Echo不就是“反响”、“重复”、“再来一次”吗?难怪!老冷接着又想起了一个西方的谚语。西人说,人不可能从同样的河里踏过去两次。老冷跟太太讲起这个西方的谚语,老冷说,怎么不可能?人不走运想掉一次河都不成,一个小时不到翻了两次船,翻在同样一个湖里!两次落水,都落成落水狗了!

  开车经过家门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直奔相机专修店而去。店里人手不多,大家都度假去了。坐堂伙计轻轻打开相机,问进的是海水还是一般的淡水。老冷忙说淡水,请问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落进淡水里是不是比落进海水里便宜一些?老冷知道修理费很贵,又补充一句,落水不多,仅有一次,Only once!

  伙计说一次两次区别不大,看老冷急得跟猴似的,又过来安慰他。伙计说等全面检查之后再看吧,不会很贵的,不会很贵的。

  “一定比重新买一架新机器便宜一些,For sure”,那伙计脸上笑着,说得很是肯定。

2007 华夏快递 kd07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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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哥哥,兵妹妹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5/%e5%85%b5%e5%93%a5%e5%93%a5%ef%bc%8c%e5%85%b5%e5%a6%b9%e5%a6%b9/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5/%e5%85%b5%e5%93%a5%e5%93%a5%ef%bc%8c%e5%85%b5%e5%a6%b9%e5%a6%b9/#comments Thu, 05 Jul 2007 13:18:44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84 进大学读书那一年,班上来了两个兵,兵哥哥和兵妹妹。兵哥哥一颗红星头上戴,四个口袋绿军装,笔挺有如他脸上的严峻,老远就看见一个不苟言笑坚守芦荡的郭指导员形象。兵妹妹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少了两个口袋,多出两个酒涡,精心改过的军装,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展青春气息,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白。将军后代,天生贵胄,老远就传过来一阵阵纯真浪漫银铃般的笑声。

我们那个班,四十个学生,复员兵不下六七个,现役军人只有这么两位。这两位和我共度大学时光,今生今世我都忘不了他们。

兵哥哥来自基层连队,正连或是副营职,一来即担任班级党支部书记兼班长。读四年书,我跟兵哥哥交往不多,他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和我这样的自由散淡之人走不到一起,有过几次交谈,觉得他在做我的政治思想工作,感觉上不很舒服。兵妹妹不是党员,预备党员也不是,年龄小,从优越的家庭环境直接进入部队医院,没有来得及接受考验进入党内就考进了学校。我常想,如果不是碰上高考,如果不是进了我们这样一所三流院校,受到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浸蚀,一直在那大熔炉里,说不定早就百炼成钢了,入党,提干,转业,成家,捞钱,高干子女能得到的她都能得到,只会多不会少,不会有后面许多坎坷和曲折,当然,也不会有现在这许多人生色彩。

兵妹妹很快显示了不受拘束的个性追求,这是从事艺术创造极其宝贵的气质。入学不久,她把男朋友领到学校里来。男朋友也是一个兵哥哥,跟班上的兵哥哥一样,不是正连就是副营,姓一个奇怪的姓,莫。老莫在京城某部队艺术团体上班,周末晚上倒几趟车辛辛苦苦赶来,很少迟到和缺席。我从来没有见过老莫,班里许多哥们也说他们没有见过老莫,奇怪了,老莫是不是一个幻觉?我想象中老莫是一个农村来的兵,瘦高个,浓眉大眼,特别能吃苦和战斗,特别被提了干,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那种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说不出来,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他姓莫,莫须有。

老莫星期六晚上摸来,一般天擦黑七八点钟左右,人的轮廓到那时隔五六步远已经显得模糊,星期天一大早摸走。一来钻进女生宿舍,同舍女生纷纷走避,留下他俩单练。通常练习到十二点钟前后,老莫刑满释放,一身疲惫,两眼发黑,好像拉练一百二十余里,又像刚刚抽过白面,一脚高一脚低,由二楼直接摸上三楼男生宿舍。

我们学校学生少,男女学生混住在一个宿舍楼里,二楼住女生,三楼住男生,一楼空着,有医务室保卫处等科室,最上面的四楼住单身青年教师。这样,“狼来了”的时候彼此能有个照应,但是由于这个结构,极可能招致意外,从三楼摸下来的狼,随时有可能爬错了楼,上错了床。后来有人建议,保卫处派员在二楼楼梯口把守,男生不能拐进二楼。也有人想出点子,男生进出一律绕道四楼。这些绝对都是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离了二楼谁还能上下三楼和四楼?

老莫云游温柔乡,校园深处已经黑灯瞎火,偶然见到三两情侣的倩影,偶然听到一两声猫儿窜上房去的响动。首都的夜空一般都十分美好,交道口和鼓楼大街上水银灯光猛烈泻地,树儿花儿和鸟儿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蠢蠢欲动。这时候,三楼男生宿舍一盏台灯底下,兵哥哥正襟危坐,一边攻读古典戏曲名著一边留神猫儿叫春。兵哥哥已经给战友找好了空铺,一般是回家搂老婆睡觉北京同学留下的空铺,通常都是下铺。下铺要是客满,那也没有办法,老莫喘着粗气,跟着兵哥哥摸到空铺跟前,兵哥哥托着屁股让他往上爬。爬到铺上,一声叹息,鞋都来不及脱就坠入半虚脱状态。兵哥哥赶紧抱来一床被子,铺开来给战友捂上。

必须声明,前面说的那些并不是我看见的,也不是我能编出来的。我这个人在班里老实,老实是无用的别名。但是我们那个班总体上并不老实,五毒俱全,中青年教师上课经常被我们折腾出一身汗来。除了地富反右什么坏分子都有,摩拳擦掌,创作欲望极其旺盛,多数同学年龄偏大,家在外地,荷尔蒙猛烈分泌,写诗,也写小说,青头紫脸,憋的,逮着机会添油加醋,什么细节都能构思出来。见风就是雨的破事,耳朵都能磨出来。我前几年回国,第一站到北京,次日回到母校,三两个时辰内十几个同学赶来看我,手足之情让我无所适从。三杯酒落肚,话匣子打开,听来许多前所未闻的轶事,我这里拿出来的是洁本,许多地方少儿不宜,已经被我大刀阔斧地删去了。

本来兵妹妹不该有事,如果她跟老莫一直好下去,兵哥哥前面挡着,哥们姐们后面罩着,校方也睁只眼闭只眼。爱是艺术院校永恒的主题歌,低年级升高年级,在校学生成为银屏新秀,这是不可或缺的训练。写小品演小品,成伙结对凑在一块,捉摸什么?捉摸感情。感情如流水,一捉摸还不成为祸水?据说某年某月某日,一个飞沙走石的下午,有人看见一人蹬辆破自行车,后面坐着兵妹妹,踢里啷,抄小胡同朝永定门方向遁去。车上两人戴大口罩,着便装,神情很不一般,像党的两个地下工作者,又像后来预防SARS的医护人员。这故事的悬念在于,骑车拉套的那人居然不是老莫。

这话说起来有些难听,八成是写小说的虚构,无稽之谈,毁人名声,玩笑开得过分,谁编出来的,谁听谁传的?里面肯定有屈打成招的冤情。喝酒的哥们嘿嘿坏笑,酒过三巡,吃相就很难看,你看我我看你,人模狗样,没有一个肯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承担。

这样的聚会兵哥哥从来不肯到场。兵哥哥后来混得不算好,八九那年让单位里跟他作对的左派抓了把柄,差点给了处分。哥们这么一说,我对他产生一定程度的理解和同情,当班长时兵哥哥也不是那么很左,为争看内部电影曾经率领我们闹过小小的民主墙。兵哥哥心里一定窝着口气,想和同学们来往,消除一些误解,修补一下形象,但是说这话的哥们欲言又止,丰富的潜台词谁都能听出来,自古英雄爱美人,自古英雄也常常死在美人的石榴裙下!

大约到二年级上半学期,兵哥哥不再担任班长和党支部书记职务。他穿军装的场合明显减少,郭指导员变沙四龙。八一建军节那天,难得穿上一次,无精打采,人像被霜打过了,脸让军装染得草绿。

说实在的,我那圈子里没几个哥们拿四项基本原则那样的政治当成一回事,最不能够让大家谅解的,还是后来那次,兵哥哥违背了我们的基本原则,兔子吃了窝边草。那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正有气势地展开。中国改革开放有其历史上的特点,从来都是由南向北地渐进。兵哥哥家住南方,靠近特区,得风气之先,一次探亲带回一批走私手表,样式特别新颖。那时刚刚时行邓丽君和电子表,兵哥哥以每只一百多块的价钱在班上推销。说来也巧,买到表的一位哥们爱逛农贸市场,隔一天经过后海,发现手腕上戴的表跟地摊上叫卖的一模一样,地摊上的电子表十五块钱一只,二十五块钱可以买两只,随便挑。这哥们也当兵出身,不干了,返回来找兵哥哥,把表从腕上摘下来掼在桌子上,退货或者退钱,兵哥哥也不干,哪有这等好事,如假包换,钱货早已两清。

两个人说着就吵吵起来。本来这事可以协商解决,关起门来好好谈谈,找出一个双赢的方案。本来有话可以直说,哥们就是爷们。但是坏就坏在玩小聪明上。边上没有外人的时候,兵哥哥满脸和气,以粤语官话慢慢阐述他那方面的道理,这边也在仔细聆听,并以老陕普通话夹叙夹议。冷不丁闯进个人来,兵哥哥立时变脸,一拍桌子,疾言利色转换了话题,好像正在给买表的哥们做严肃的政治思想工作。买表的哥们摸不着头脑,纳闷,一来二去,想明白了,婊子做了还要立牌坊!怎么着,这可是好几个月的饭钱跟烟钱哪!祸起萧墙,丘八急眼,斯文跟着扫地,吼了一声就从门背后抄起了家伙。

这哥们长得瓷实,小牛犊子一样,陕北农村插过队,手臂极有力量,要不是进来的外人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抱住,正连还是副营的兵哥哥恐怕就得带着三等残废的后遗症当场趴下。

这件事在班上惊动大了,买表的哥们钱大概没有要回来,还为动手受到批评,毕业分配好好地穿了一回小鞋,留在教务处里提水扫地抹桌子,一肚子苦水没处投诉,后来奋发图强,一炮而红写成著名作家。这哥们以后就成为兵哥哥的苦主,二三十年后提起这事仍然眼圈潮红怒气难消。人是爱面子的,人也是有面子的,人和人性的复杂,往往在于他们并不知道面子和面具的区别,该维护面子或爱惜面子的时候戴上了面具,因此他们维护或爱惜的并不是面子,而是那个面具。更其可悲的是,有的人就这么活了一辈子,自以为有了面子,其实别人都知道他们戴着的不过是一个面具。

兵哥哥败走麦城,兵妹妹也陷在一座城里。兵妹妹的城永远跟情字有关,进来的是一座城,出去的还是一座城,进来时情窦初开,出去时意乱情迷,这一回进的是一座外国城。你说你跟人家老莫偷偷好了,好了就好了,不算什么,军内矛盾,肥水不流他人田。什么人不好找,偏偏为一个老外把老莫给蹬了!现役革命女军人跟一老外搞拍拖,搞什么搞?说轻了,败坏军纪,说重了,里通外国。那是什么年代?有《祝酒歌》,有“人人胸中春风吹”,有“明日上阵劲百倍”,但是别忘了,也有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在那节骨眼上,不顾四项基本原则地“上阵”,往往就能“劲百倍”地捅出一个大的漏子。

这老外叫“西厢记”,来自遥远法兰西,金发碧眼,天生自由民主人权基因遗传。“西厢记”是我后来送给他的外号。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热爱中国文化,进修中国古典戏曲,正好碰上教授在课堂上开讲《西厢记》,绘声绘色,几乎讲了整整一个学期。《西厢记》里什么不好学?那么多绮丽娓婉的文辞,那么多飘忽张扬的思绪,为什么一定要学张生跳花墙!再说了,张生跳花墙,本国人见本国人,国家内部事务,外人不能干预。外国留学生到中国来,就得懂这个基本国情,跟一个中国现役军人跳花墙,怎么调查你的政治面貌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周总理早就说过,外事无小事。稍后一点,发生过“李爽事件”。李爽者,平民一介也,已经掀起滔天巨浪,跟中国军人恋爱,和平演变毁我长城的狼子野心是不能不让人提高警惕的。

兵妹妹已经滑向自由化深渊。出于军民关系的考虑,学校不愿插手,等待军队出来挽救。军队方面出手的是相当级别的某军方总部,派出人来找兵妹妹谈话。

外国人能跟你过一辈子?逢场作戏。瞎胡闹。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嘛!

好话坏话说尽,兵妹妹咬紧牙关不回答。一次两次三次,兵妹妹死活不肯松口,她的态度非常坚定,非法兰西不嫁。

兵妹妹决心学崔莺莺,军队就不能不拉下脸来做一回老夫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崔莺莺再拗,胳膊也拗不过大腿去。

节骨眼上,兵妹妹又做了一件极不得人心的事情。一次谈到中国女排,她极不稳重极不合适地说:“你们中国除了女排,有什么了不起的!”刻薄轻狂很不中听,等不及远嫁法兰西,擅作主张将自己的国籍提前作了改换,兵妹妹立时陷于四面楚歌。中国女排几十年卧薪尝胆,一直是中国人民的心肝宝贝,对女排的轻侮就是对中国人民的轻侮,极大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也极大地伤害了全班同学的感情。

军队终于重拳出击。这天清晨,五六点钟时分,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楼道直响。校园里闯进来七八个兵,有男也有女,直奔二楼女生宿舍。男兵把在门外,女兵进到里面,兵妹妹从酣睡中被拖起来,穿好军装,男兵拥了进来,一把将帽徽领章扯去。搜查过后,强行带她下楼,来到行政楼前面的台阶上,等候教务处来人注销学籍。

这是一座有了年代的青砖小楼,四层(大概北京那时候盖楼都盖四层),墙上密密麻麻爬满爬山虎,窗户上也被遮了一层浓郁的绿荫。从外面看小楼并不起眼,但是进到内部,一派静穆华贵,地面光滑,门窗讲究,天花高高耸在头上,墙壁和天花相接的地方饰有精雕细刻,这样的装潢和气派当时并不多见。夏天再热,进到楼里立刻凉爽扑面。这也是一座很有故事和革命情调的建筑,沿着宽大的楼梯向上爬,四楼靠西一间大会议厅,过去常被用做舞厅,寻常百姓进不来,也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总理和外交部长到这里来过,窗帘低垂,乐曲悠荡,总理起舞翩翩,元帅外交部长身体有些超重,移动脚步的同时下手去拧了舞伴的屁股。告诉我这事的人呵呵笑着,不一定见过那个场面,但语气非常肯定。哦,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火红的年代!

这时已到七八点钟,上班的干部职工和老师陆陆续续走进学校,兵妹妹非常镇静,低头向墙,不愿跟人照面。院长也走进行政楼里。院长平时很少到校视事,不知道这一天为什么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凑巧,和这伙军人在楼梯口不期而遇。见到院长,兵妹妹突然冲动起来,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哀求道:“老院长,救救我!您救救我吧!”

院长脸色铁青,不知生气还是害怕,站下,用力地想抽出腿来,边上的兵们也过来帮他。情急之下,兵妹妹忘乎所以,愤怒地站起来,嘴里又冒出来一连串很不中听的话。在银幕和舞台上扮演过光彩照人正面形象的老院长,文革中饱受摧残,被人批斗过私生活里的不检点,亲密爱人遭迫害惨死,此刻被人这样诘问,心中一定难以受用,毫无表情掉脸离去了。一年后那个夏天,七月中上旬,桃李一生的这位著名艺术家与毕业班同学合影留念,随后猝然辞世,据说死于心力衰竭。这张合影里缺少了一个兵妹妹,老院长被大家簇拥着端坐中央,面无表情嘴角紧抿。

班上象炸了锅,法国人被蒙在鼓里,起床之后照例去食堂购买两份早点,端进女生宿舍。此时人去楼空,军队搜查后,地上桌上和床上留下一片狼藉。法国人从未见过此种阵势,无论如何镇静不下来,迟钝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丢下早点,跌坐在地板上,嚎啕汹涌地痛哭起来。

法国人哭得伤心,一边捶胸一边指天喊地。人在情急中最先使用母语,可怜的法国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谁都听不懂的法语,然后转用中文。他那么热爱中国和中国的文化,他用不熟练的中文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个太令人心碎的句子。他说:

“哦,太残忍了!我不是瞎胡闹,我这是《西厢记》。”

法国人的这句话,长久萦回在我脑海里,成了一个经典,成了一个死结。

底下的事情不堪设象,兵妹妹被送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部队农场去劳动锻炼,法国人也提前回国去了。回国之后工作难找,有人说他做过几年冉阿让,也有人说他在巴黎郊外一所小学谋求了一个教职。的确,生活对这对年轻人来说未免有点太过残忍了。

大千世界大千人生,谁都不曾料到,当人们将这事快要彻底忘却的时候,他们却以英雄的姿态凯旋。法国人不久在外交部找了一份差事,以法兰西文化代表的形象出使中国。法国人并非想象中的逢场作戏,法国人也不薄情和胡闹,到了北京,蓦然回首,四下去寻灯火阑珊处。这时,中国进一步开放,到访的法国高官亲自出面,经过双方相当高层的友好互动,饱经磨难的一对异国男女终于破镜重圆。

出国之前我再没有见过兵哥哥和兵妹妹,也没有听过老莫的消息,但对兵妹妹的看法有了改变。有时我也奇怪,大学里那么多美好的往事,什么记不住,偏偏记住了这么几个奇怪的人物?后来慢慢找到了答案,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特别对于那些改变过自己价值观念的事情记忆犹深。比如有位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学校是圣洁的地方,国民党反动派都不敢随随便便进到校园里来抓人,这句话我也记住了。兵哥哥和兵妹妹的身上都有一些毛病,但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是凡夫俗子,他们也曾风华正茂,不幸却成了畸形年代的畸形儿,做了大国间政治交易的筹码。兵妹妹的轻浮和浅薄也许我们看不上眼,她太年轻,但是,她那拼死一争的勇气,却是我们许多正人君子所没有的。

电影《廊桥遗梦》里,罗伯特对弗兰西斯科说:“这样的爱,人的一生中只能碰到一次。”弗兰西斯科停在雨中等候信号灯转绿,罗伯特正坐在前面的汽车上等着她,他把象征相爱的项链绕在汽车后望镜上。弗兰西斯科泪光凝滞。他们本来可以远走天涯,但她的手触碰一下车门把手,随即又无力地垂落下来。弗兰西斯科失去了一次机会,弗兰西斯科失去了永远的爱人。

这样的爱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爱呢?弗兰西斯科红杏出墙,回到家庭后,在说不清的痛悔中重新担起做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同时也更深沉地怀念罗伯特,她解释说:“爱,总是要伴随着责任。”

兵妹妹最后的一点消息,也是从买表的哥们那里听来的。这哥们有事回学校,看见一位衣着入时的女士站在学校门前的胡同口张望。他认出来是兵妹妹,走上前去搭讪。兵妹妹身边带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很漂亮的混血儿,可爱有如两个芭比娃娃。这哥们便问她日子过得怎样,因着何故到此一游,兵妹妹回说过得很好,相夫教子,游历世界,欧洲亚洲和非洲的很多国家,跟着当外交官的夫君她都去过了。兵妹妹说着,指划一下校门里的院子:“路过北京,顺便带孩子来看看,看看我和他们爸爸当年认识的地方”。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四层的宿舍楼,四层的行政楼,一点没有变样。两个当过兵的人站在校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记忆便像断线珍珠撒了一地,凌乱且不堪入目。《西厢记》、《牡丹亭》、《雷雨》、《大雷雨》,他们同时揉了揉开始老花的眼睛,踌躇恍惚,满墙的爬山虎长得更高,也爬得更密了。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0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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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电话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4/%e6%89%93%e7%94%b5%e8%af%9d/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4/%e6%89%93%e7%94%b5%e8%af%9d/#comments Wed, 04 Jul 2007 15:42:42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77   一、小漏子

  厂子里做学徒,刚满师的时候,给国外亲戚打电话,亲戚孩子接了,不大能说中文,我英语会话能力比他的中文还差。弄明白我是谁了,亲戚的孩子说“wait a moment”,放下电话走了,我不太搞懂那句话的意思,估计是让我拿着电话等一会儿。电话里面听见他走到门口跟他爸爸说话,他爸爸站在院子里割草,慢吞吞将割草机停了,慢吞吞走回到屋里,洗干净了手,拿起电话,说:“喂,我听着,你说吧。”第一次往国外打电话,手腕上表的秒针走得特别快,碰上这样一个“moment”,半个月的薪水没了。

  电话那时在中国没有普及,厂子里一共有三个电话,厂长书记办公室和隔壁的政工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电话搁在洞里合着用,一个人拨打电话,两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供销科里放着一个,剩下的那个接在传达室里。师傅们打电话,要跟看传达室的李大妈说好话。李大妈好说话,但饶舌,所谓个人隐私在她那里不受保护。一个师傅怀上第二胎,两口子打电话商量,愁都愁死了,李大妈坐在旁边,脸上笑模笑样。不几天,厂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孩子后来生没有生下来我不记得,但厂里人给孩子起的名字我牢牢记住了。那名字起得够损,含沙射影她丈夫那天晚上避孕套没有戴好,叫人家“小漏子”。

  我头一次回国,小厂已经不在了。楼房一下子高出来好多,城市在变化,完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到处跟工地似的,今天挖开明天填上,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吵吵闹闹。第二个印象,周围一下子多出来很多人,操不同地方的口音,像是从横七竖八的工地上钻出来似的,突然走在了大街上。第三个印象,走在街上的这些人,仿佛都在做很大的生意,赚很多的钱,有很大的气派,手里拿了漂亮的手机,一边开车一边歪着脑袋跟人通话,“喂,你说吧。”“喂,你再说一遍。”“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漂亮的手机,忙碌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城市,让人有些恍惚。我揉着眼睛,去厂传达室打电话的师傅和从来没见过面的小漏子便晃在了面前。

  小漏子如果生了下来,活到现在,恐怕也用上手机了。

  二、教授

  周末接到一个国内长途,找我。妻子拿起来,听两句脸上就不高兴,话筒扔给我。

  “喂!”我小心翼翼。

  “冷热吗?我是你爸爸!”

  “我爸爸早死了。”我说:“孙子,你打手机还是座机?如果是手机,告诉我附近座机的号码,我给你打过去。”国内电话费贵,那边来的电话,一般让他们挂断了我再打过去。我不打人家的手机,除了我这边charge,那边也按时收钱。

  这又是一个漏子的爹,从前光屁股玩在一起,没大没小。我没法跟妻子解释。漏子爹念研究生时,骑一辆到处作响的破自行车,从遥远的清华园,长途跋涉到市内交道口,我没少敲开关了门的食堂,弄一些剩饭剩菜出来犒劳他。毕业后回南方一所著名大学教书,书出了几本,课也上得不错,但一到评职称分房子的时候心里就不痛快,就想骂人。没法让人痛快,他说,非本校嫡系部队,同事之间不睦,领导那里不受重视,最近,夫妻也反目了。这些我都没法跟妻子解释,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什么叫朋友?什么叫中国?听他打来的电话就明白了。

  漏子爹话匣子一向打开就关不住,何况又是我这边付费。首先提到他家老二,从小看出拿物理或化学诺奖的潜力,今年初中毕业,考重点学校只差了三分,找人通融,一分一万块钱,三分三万块。我说同志哥,为了民族早日腾飞,三万块不算什么,三十万块咱也得花。早先我曾经讥笑过他,要致富少生孩子多养猪,这一条基本国策,连农民老大哥都懂得,只顾自己崛起却不肯把套套戴好了,你怪谁。我想告诉他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对漏兄基因估计不足,我很后悔,那个重点高中也错了,将来肯定要把肠子给悔青了。但我插不进去话去,他说话跟放机关炮一样,从老二考高中失利到学校试行人事制度改革,选举教研室正副主任,一会高屋建瓴,一会运筹帷幄,流水行云,其间没有任何过渡。我跟妻子挤挤眼睛,将话筒轻轻撂在桌子上面,蹑手蹑脚,钻厕所里去了。

  解完手,喝了一杯水,信步走到外面信箱看看送信的来过没有,还站在门口欣赏了妻子精心种植的花卉,一去一回,足有五六分钟的功夫。待我转身回来,破自行车依然吱嘎作响。漏子他爹毫无倦意,不屈不挠,话筒里面,清华园赶往交道口那股子可敬的理工科劲头丝毫不减,滔滔不绝,一声更比一声高:

  “……你说气人不气人,大前年过年的时候家里的电表坏了,学校电工找不到,除夕没有电怎么过?我爬上墙去,找出根线临时接到外线上去。大前年的事,屁大的事,他们也记得清楚,也好意思提出来,说我偷电!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一个教授,能做偷电的事吗!等事情调查清楚,教研室主任也选完了。”说到这里他才肯喘一口气,随即又进行一点补充:

        “还说我上实验课摸女学生的手!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拿起话筒,咳嗽一声打住了他,一本正经提出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你到底摸没摸人家的手?我可是记得你从小就喜欢摸人家的手。”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我操他娘,我告他政治陷害!”

  “你真的也没有被选上?”

  “没有。”

  “那……那就等下次吧,”我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尽力安慰他,“千万别告,千万别操,好歹还得在学校里做教授。嫂夫人那里写份检查,深刻一些,讲讲清楚。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中国马上就要民主了,下次你直接竟选系主任好了。”

  三、同学

  我中学的同学正在筹建通讯录,有一阵跟他们电话比较频繁。当年的同座,如今在XX军区升做空军大校,成为班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电话打过去时,我敢打赌,他绝对地被我吓了一跳。

  “首长辛苦了!”模仿广场上阅兵的口气,我先发制人。

  “你哪位?”他问。

  “首长吃过饭没有?”我避而不答。

  “刚吃了晚饭。”

  “首长在干什么呢?”

  “休息,看电视。”

  “首长身体好吧?”

  “还行。你哪位?”他再问。

  “首长上过中学没有?”

  “上过,当然上过中学。”

  “首长记得在哪里上的中学?”

  “记得。XX市XX中学。”

  “首长记得班上有哪些同学吗?”

  “记得。冷热、苏XX、施XX……”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首长记得他们的学号吗?”

  “记得。冷热、48号,苏XX、20号,施XX、32号……”

  “首长记得苟富贵毋相忘这句话吗?”

  “小子,你个坏小子,冷热!”他叫喊起来。

  城市郊区菜农人家的孩子,拖着一双快要露出脚趾的鞋子,每天走十几里路来到学校,和我同坐一张桌子,一起背过司马迁还是陈胜吴广说过的“苟富贵毋相忘”。我们跪在板凳上玩纸牌,勾肩搭背,一身臭汗。上语文课老师叫他起来,问这句课文的意思,他不会,问我,我说狗这种动物,跟猫不一样,将来富贵荣华了不会忘掉朋友和主人。一别四十年,苟富贵毋相忘,乡音不改,记忆不改,朴实不改。我说行啊,首长还能记住这些,哥们!人民解放军不愧是所大学校,连你这样数理化一窍不通的笨蛋差点儿也升成了将军!

  在这之前,我曾经给班上另一个女同学打过电话。读书的时候,我对她印象不错,甚至有过好感。我兴致匆匆打去电话,没等我开口,她先“喂”了一声。她的那声“喂”说不出来是招呼还是应付,极不客气极不耐烦,好象一块砖头,冰冷坚硬,直直地砸了过来。砖头后面,跟着泼来一盆凉水,“什么事?我可没有多少时间听你罗嗦。”

  我说:“Sorry,我打错了电话。”

  她的口气马上缓和了下来:“是你啊?对不起,我没有听出来,以为又是他们打来的。”

  她为人处事一向低调稳重,说话谦和,她的道歉反而激起我相当大的反感。她没有明确说出来的“他们”,可能指她的下属,也可能是别的人,有求于她的人。她在劳动局一个处里当处长,负责下岗工人的福利和安置。在下岗工人的眼里,她这个一处之长代表着政府。女同学离开学校后,在北方一个中小城市里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出国之前,我曾为她调回南方到人事局里找过朋友。她跟着我去见人,那样和颜悦色,那样吴侬软语,举手投足间展示了一个三十岁过后成熟女人犹存的风韵。她被顺利安排进劳动局,开始做普通办事人员,非常敬业,非常谨慎,提到处一级的位置上,相信经过她自己的努力,也经过组织部门的再三考察。她和空军大校,都是我的同学,时光流逝,十几年过去,我们彼此之间难以面对了。

  如果我不是碰巧考上了大学,如果我后来的厂子里也下岗了,如果我还待在国内,她会怎样对待我?凭以往的关系,我想她会给我很多方便。她被打成右派的父亲去世时,我们都帮助过她,给过她同情,她应该记得。但地位变了,思想和感情变了,电话里面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变了。

  客客气气谈了几句,一声再见,挂断了电话。我再没有给她去过电话,她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同学一场,陌如路人,班级通讯录至今没能建起来。

  四、陌生的女人

  因为一个电话,我和她不期而遇。浅浅几句交谈,长长短短的人生滋味便在我们中间汨汨流过,心里头不知道哪个角落,碰上一块礁石,溅起几朵浪花,有个什么东西突然间被扯动了一下。

  我好几个同学都经历了中国式离婚,有的甚至多次离异,给他们打电话颇费周折,前前后后留给我几个阿拉伯数字,不能够确定哪一个是可以拨打的号码,哪一个可能遭遇难堪。有一年冬天,我在国外失业,快过春节的时候,感觉十分孤独。失业久了的人可能都有同样的心情,守着电话,想入非非,时间特别难熬。这时,我想起来一个同学,大学里和我关系很好,决定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声,说点辞旧迎新的话。我找出他以前写给我的一串电话号码,挑了一个认为合适的,犹豫着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那边说话,“喂,谁呀?您找谁呀?”她说好听的京腔,“你”说成“您”。我报出同学的名字,她细细地“哟”一下,“对不起,您电话打错了,他不在这里住了,两年前他搬走了。”

  我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是他的一个老同学,从加拿大打来。好多年没有联系,不太了解他的情况,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闯进人家平静的生活,我遭遇了尴尬。

  她说:“我知道您的。没关系,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的朋友们偶然也打错电话。”

  我说:“是吗?都够混的,跟我一样。”

  “没关系。”她说,“北京现在半夜两点。”

  “哦,我忘了,我真忘了。我们这里比北京晚十三个小时。”

  “没关系。”她说,“快过年了,外面很热闹。”

  “快过年了。”我说,“这里在下雪,下很大的雪。”

  “你们那里也过年吗?”她问。

  “过。但不象你们那里那样热闹。”

  “是吗?北京没有下雪,北京好几年过年不下雪了。”

  “我好久没有去过北京了。”我有些说不上来的伤感。

  “是吗?家里的老人还好吧? ”

  “……”

  “对不起……”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

  “没关系,”我安慰她,“人活在哪里都一样。”

  “下雪的时候一定很美。”她幽幽地说道,心不在焉,“下乡的时候我见过下雪,在黑龙江,下很大的雪……”

  电话里的这个女人一定是同学的前妻,不是他第一任就是第二任妻子。她的年龄给她的容貌带来了沧桑,说话声音里听出苦涩和闪烁。她本来不是这样,她有过幸福的微笑和美丽的日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定露出来结实整齐洁白的牙齿。我的这个老同学,风流倜傥,学术地位不错,找的女人也不会错。他优点很多,他的缺点只有一条,他太有女人缘了。

  隔了一会,她返过神来,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没关系,我可以给您打听。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抽烟很多,上个月刚出差回来”

  “您……”我嗫嚅着问,“过得还好吧?”

  “没关系,”她坚持说,“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呀”。

  放下电话前,我结结巴巴又说了一些什么。我说何苦呢,人的一辈子过得飞快。我告诉她不用给我打了,电话费很贵,多谢,希望她自己多加珍重。

  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天气,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气候,记得那个跟我打过电话的女人。我把电话放回去,心情再度沮丧。外面能见度很差,大片大片的雪急剧降落下来,天地灰暗混沌。大风雪正猛烈袭击安省南部,那些还在路上开车的人,那些陷在机场和车站孤独等待回家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推开那扇温暖的家门……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0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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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离了洪洞县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1/%e8%8b%8f%e4%b8%89%e7%a6%bb%e4%ba%86%e6%b4%aa%e6%b4%9e%e5%8e%bf/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7/07/01/%e8%8b%8f%e4%b8%89%e7%a6%bb%e4%ba%86%e6%b4%aa%e6%b4%9e%e5%8e%bf/#comments Mon, 02 Jul 2007 02:24:21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71

有一年秋天,我回国去,大刘请我在淮杨大酒家吃的饭。饭吃到一半,大刘停下筷子,指向沿街一溜餐饮酒店,说这里那里都是他的地皮。“都是,都是,”大刘挥舞着手臂,好像与人争辩,“我让他们怎么颤悠他们就得怎么颤悠。你信不信?”

大刘喝高了,吐词不清,酒气便冲到我的脸上。边上伺候的小姐,抿嘴浅笑,甜美的小酒涡便诞生在红扑扑两边脸蛋上面。她们用斟酒倒茶的手,赶紧拧过来热气腾腾几个手巾把子。

大刘说得认真,不像是随便说笑的样子。我的这位老同学,从前在一个机器厂里做厂长,厂子快不行了,他们摸石头过河,混乱和夹缝里面去找生存,破开砖墙,突围出来,沿街盖出一排房子,租出去作为饮食店面和旅馆,卖包子卖馄饨卖面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街开始有了名气,引来港商投资,生意越做越大,人气超过夫子庙,辉煌跟一片王府似的。南来北往的外地客人,从玄武湖逛了出来,一脚踏到这里。进了店堂,高大葱绿的乔木让他们赏心悦目,假模假样的小桥流水以及划拳猜令的阵阵吆喝让他们听着舒服,玉步轻摇旗袍开叉快开到大腿根根上的小姐更是让他们找到了感觉。他们走得慌了,累得慌了,摘下几百万相素的数码相机,抓过名贵意大利皮包,花花绿绿的票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大把来。

这时候,楼下就起了一阵喧哗,东南角的小台子上,站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出头的年纪,衣着有些妖娆,头发蓬松,浮肿的脸上打着眼影,浓浓抹了几层艳妆。只见她转动粗腰,笑嘻嘻跟台下熟人颌首打了招呼,卡拉OK话筒靠向猩红的厚唇,大屁股一扭,咿咿呀呀便唱了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是《玉堂春》里的《苏三起解》。这女人嗓子有几分粗野,声音里荡着一股浪劲,但吐字清晰行云流水,高低喷切收放自如,让人听了耳热,不是一般票友的水平。我随下面的喝彩也叫了声好,女人却没有抬头看我,拱拱手,肉乎乎的膀子又一阵窜动和颤悠,嘻嘻笑着一撅屁股,转回到台下。

我和大刘继续喝酒吃菜。接着他刚才的话头,我说我信我信,于是大刘放心抬手去擦汗。大刘学徒时被打成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大标语打着红叉叉直接写在工厂门口沥青大马路上。我曾踩着他的名字到厂里去找他,也曾和他踩着窗户翻上他家厨房的屋顶。他家住二楼,厨房高出一块,坐屋顶上面望去,工人新村家家户户的屋脊,海浪一样铺开了推向远方。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坐在不动的海浪上面,我提到厂里一个学徒,长着好看的杏仁眼,会唱一些戏文,因为与人恋爱受到处分,疯了。

大刘的酒清醒一些,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冲我点头。等我说完,他接着我说,尽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咱们今天坐在这里吃顿饭容易吗?不容易。第一,要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第二,咱们要好好地活着,这就是缘分!缘分这玩意,命里有就有,命里没有就没有。第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今天这顿饭不揩企业的油,绝对不揩,一应饭菜酒水,除了听不要钱的戏文,全部由他个人掏银子买单。

人生能有几回醉?推杯换盏,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大刘做了企业集团老总,他能干,为人正派,对自己要求一向很严。他的脸棱角分明,血脂有一点点儿高,但还在正常指标之内,没有出现脂肪肝,这就很不容易了,这样的干部现在能有几个?我呆过的那个小厂就不这么让人乐观,卖了闹市区里的黄金地皮搬到郊外,几年后再卖地皮,搬到更远的乡下。

我回来第二天,去找小厂,却迷失在一片高大的楼宇底下。两个头发花白的人蹲在路边给人自行车补胎,站起来叫住了我。他们是我进厂时的师傅,一眼能认出我,说明我变化不大,而我却全然认不出他们了。他们拿锉刀扳手的手又硬又糙,硌进我心里一阵冰凉酸楚。问到厂里的熟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不死不散留在厂里的,为一个月可怜兮兮七八百块钱,起早摸黑挤几班公共汽车,一天两次跨过长江大桥。住房难看病难孩子上学也难,可厂里的干部吃香喝辣,来来去去坐的都是进口高级轿车。

他们拉着我的手,问我会讲几国话了,间间隙隙又报了几个名字,谁谁老婆死了,谁谁也病得快不行了,听得我云里雾里。突然间他们提到一个名字,猛地一下砸到我的头上。靳小玉!靳小玉怎么啦?我问。

“冷秘书,要死了,你贵人多忘事,就是唱苏三的靳小玉啊!如今发了,发大了,大发了!”他们叫我冷秘书,那是我在小厂混的最后一个职位,说穿了,也就是在政工组里跑跑龙套写写弄弄。

胡说,她不是疯了吗?

“疯了个屁,”两位师傅相互看看,吃吃地笑了。年纪大些的那个,看上去少说六十好几,眨巴着两只快要发烂的红眼圈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

我更加糊涂。你们不要骗我,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我离开厂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看着靳小玉发了疯的。

“疯了个屁,疯了个屁!”红眼圈收起一迭迭逗笑,“冷秘书,你到美食一条街上问问,看看谁还不知道靳半城?”

靳半城!我有点明白过来了。她是怎么发起来的?

“怎么发起来我们不晓得。老实不客气地讲,这年头,谁会把发财的路子告把你?不过,前一阵听说她出事,又给折进去了。”

双规∙∙∙∙∙∙不知为什么我会找出来这么一个词,红眼圈一听更加乐了,“冷秘书也知道双规!冷秘书怪来丝的。靳小玉可够不上双规。她呀,撑死了就是一个婊子,婊子你懂吗?让公安局给请进去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做什么违法的事了么?

“你当真成老外了。袭警,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安定团结,把咱们的人民警察都给打了!”

咧开大嘴笑的他们,好像在说一个陌生的人,口气刻薄轻佻,神情冷漠超然,完全没有刚才提及自己时的那种愤慨。

红眼圈嘴上的笑好像开春河面上的冰,慢慢地裂进我的记忆。这不就是老马马主任吗?冷热,你装他妈什么酷,你不也是从这样的文化里出来的吗?厂子很小,三百个工人不到,生产机车阀门,产量不高,质量更是一塌糊涂,否则以后也到不了这步田地,但是车间里生产出来的黄色段子,每天源源不断,定时定量并且基本上保证了较高的质量。厂部开会,车间主任们好像彼此商量好的,不逮住说两句就不能过过嘴瘾,不过稍微隐晦一些,比如母鸡不点头公鸡不敢猴。工件与工件之间,滑配合紧配合还是压配合,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就是不一样,别有了一番滋味,有了男性女性之间身体相互摩擦的想入非非和腻腻歪歪。车间一级干部大多男性,厂长也是男的,说得嘻嘻哈哈,刚来的女书记听了这些七荤八素,开始很不习惯,不久入乡随俗。有次学习中央文件,马主任非让读文件的女书记解释清楚了,什么叫“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女书记嗫嚅着,车间主任们不肯摆休,宜将剩勇追穷寇,一问到底这“一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女书记和妇联主任紧靠在一块,咯咯咯笑得像抱窝的两只母鸡。洪洞县里不是没有好人,工人们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加上缺乏正当娱乐,正着读是《人民日报》,倒过来就成了《报日人民》,没办法啊,不能责怪工人和干部,广大工人和干部一直都是要革命的。我那时已经上调厂政工组,记录会议情况,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因此也跟在他们后面乐不可支地笑出了一把把的眼泪和鼻涕。

但靳小玉不是这样的人。靳小玉给我唱过《苏三起解》。靳小玉唱的《苏三起解》,曾经让我站在厂门口小巷尽头,怅然若失,一直站进暮色苍茫里。

那一个下午,我又成了冷秘书。我在街上一阵乱走,几次要冲过红色交通信号灯,几次要撞翻冲到人行道上来的汽车,几次踩掉路上行人的鞋子。我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方巷路口。人们愤怒地朝我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睛扬起了拳头。我惶惑不堪,跟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打招呼,满脑子嗡嗡作响,满脑子里都是靳小玉靳小玉靳小玉靳小玉∙∙∙∙∙∙和她唱的《苏三起解》。

我进厂子做学徒,和靳小玉分在一个车间。车间主任老马领我们进车间,到了人多显眼的地方,老马站住,环视四周,作了一番交待。待我们松弛下来,老马眨巴眨巴眼睛,酒糟鼻子一哼,刀子一样的话从嘴里撂出来:“你们中午回家吃饭?”

“不了,我带米来蒸。”我答。

“好,和工人叔叔相结合,接受再教育!”南京话里这个“育”字说起来像“入”,特别难听。老马说着又拿红眼圈去瞥小玉,“你呢?”

小玉赶紧把眼从地上抬起来,说:“我也带米来蒸,跟他一样。”

师傅们屁颠屁颠围上来,老马不慌不忙地开导,“知道蒸饭的地方吗?传达室进去,往左拐,别拐右边去,右边是小便的地方。老实不客气地讲,你跟他不一样,他能站在那里撒尿,你能吗?”

周围哄笑起来,小玉红了红脸,一字一句,把刚才说过的话清清楚楚又重复了一遍:“我带米来蒸,跟他一样。”

“那行,那行。”老马一顿,声音小下去一半,眨巴着眼圈给自己解了围,“吃多少蒸多少,不要浪费农民伯伯种出来的粮食。粒粒皆辛苦,种出来很不容易的。一般带个饭钵子来蒸足够,不够吃,带脸盆来也行。”

后来我进传达室蒸饭,发现蒸饭的地方正好跟老马说的相反。这就是我进厂接受的第一堂再教育课,这堂课还没上完,我就提前毕了业。想起候宝林说的相声《关公战秦琼》,我给老马起了个绰号:山东军阀韩复渠。我不知道韩复渠长什么样,但他能叫关公和秦琼打在了一道,一定也是个眨巴眼不讲道理的家伙。后来我看电影,犯人入监常常遭到老犯人们一顿羞辱和痛殴,我们也差不多。厂里发的工作服,再生布的料,渗人的蓝,手摸上去,手马上也蓝了。布料稀松,飘飘洒洒,穿身上一个个乘风破浪,如鼓起的船帆,泡泡的,在各个车间里面驶来驶去。厂里开大会,我爬起来上厕所,回头一望,好家伙,男男女女,后面跟坐了一大排劳改犯似的。

老实不客气地讲,厂子里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厕所,有个小便的地方,蒸饭旁边犄角旮旯,半个天井露着光,传达室老张头走不开时在那里写急就章,后来一伙子男人也站在那里对着下水道抖动身子,真的来什么事了还是不行。再后来厂领导嫌臭嫌有碍观瞻,三令五申不准在那里方便。领导说话等于放屁,还亏老马想出个点子,地下拽出半截电线,龇牙咧嘴,铜锈狰狞,旁边贴一告示,“高压380,电死活该”!吓得来尿尿的人一阵哆嗦,掏出的家伙掖回去,于是实现男女平等,一天几次,小厂的工人和干部撂下手里的活计往厂外面一阵小跑。

厂子外面横接一条小巷,三四十米曲径通幽,两旁门窗洞开,万国旗似地挑出各种颜色的被单衣裤,还有小孩尿布,朝我们头上滴来不明不白的水。小巷艰难伸向繁华去处,巷头十字路口摆有卖烧鹅卖盐水鸭和卖豆腐涝的摊子,还有一公共厕所,进来出去的红男绿女得要使劲把脸捂住了,否则就会被各种气味熏得脸麻。厕所不施行文明管理,也不保证随来随蹲,坑让人蹲满,只有站在外面耐心等待一会。有一次我做二班,去上厕所,碰到供不应求。我按习惯往路口一站,做做扩胸运动,深呼吸十几次,让身心进入预备阶段。那一站,还真让我站出感觉来了,马路上过往行人熙来攘往,车辆也摁出高高低低的喇叭,六朝金粉的古都,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爬上天空,抖抖地罩着一个凄苦的身影。寒风料峭,吹起我心中莫名悲酸。我提了提嗓子眼,稍垫了下步子,自个儿给自个儿起了个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

去厕所之前,我刚听了小玉唱过这段《苏三起解》。那一天下午,我们按师傅的吩咐,在台钳上面练习锉六角。车间里面没有别人,机床停了,师傅们到外面晒太阳说黄段子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在那里锉,锉了一身的汗。我斜眼瞟了小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清晰地在她周身镀了一圈金边。说来也怪,同样的工作服,穿在小玉身上就不泡也不难看了。周围静极了,只听得锉刀擦过钢面轻微的沙沙声。小玉可能连我在她旁边也忘记了,她的脸红润着,微微喘气,胸脯向前一倾一倾,那戏文就是随着喘气从两座山丘的里面起起伏伏涌淌出来的。

她唱的是一段西皮流水。我对样板戏挺着迷,《红灯记》《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倒着唱都行。但我听出来,她唱的不是样板戏。我停下锉刀,失神地望着她,望着她额旁颈下浅蓝色汨汨跳动的细小血管。听着看着,我面前好像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哐啷一声,我手里锉刀掉地上了。

南京大方巷一带,有个叫仁爱东村的地方,抗战胜利后曾经是国民党空军中下级人员眷属住宅区,住宅区里发生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个叫朱青的,从金陵女中娇羞羞的女学生,嫁给了空军小飞行员,在这里度过新婚之夜,在这里送别了夫君。她的新郎飞往国共交战的苏北,她便歪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单里,抽抽答答哭泣着。在她脸旁被面上头,浸出碗大一块湿印子。

后来,朱青丈夫出事,飞机在徐州摔了,人跌得粉碎。朱青一得了这个消息,便抱了丈夫一套制服出来,一边嚎哭着一边往外面跑去。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出一个大洞,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我后来读白先勇的小说,一直有种疑疑惑惑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面,那个仁爱东村就在大方巷中山北路西边,后来改名成了教工新村。靳小玉的家应该就住在这个教工新村里。一排日式二层筒子楼被一道淡黄色围墙围住,墙外面,绿化岛把中山北路分隔成三段,中间过往汽车,两边骑不同方向的自行车。梧桐枝叶密不透风遮在头上,再热的夏天,阳光透到下面,就过滤成一地浓浓的凉爽。马路对过,是原国民政府外交部,猩红颜色花岗岩大楼,经风雨见世面,历尽各种政治运动,三缄其口,更显老成持重,一句话也不肯轻易地往外面吐露了。

教工新村里面住的不完全是教工,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撤往台湾的旧政权官员和他们的眷属。这里面就有小玉的娘朱青。这个朱青不晓得是不是白先勇小说里写的那个东山一把青。这个朱青没有去成台北,她收拾好包袱,没来得及出门,解放军的船就划过了长江。带着头上的伤疤,朱青第二年生下女儿靳小玉。

小玉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她迷迷糊糊记得有个男人老往她们家跑。那个男人岁数比娘大许多,马脸上长着一块疤,凶巴巴的,骂过她,还拿脚踹她。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娘的脸色不好看,让小玉出去一会,小玉就站到院子里面玩。一顿饭功夫,那个男人走了,娘红着脸打开门喊她进去。小玉进去,看到桌面上撂着十几块钱。

一直到上小学,那个脸上长疤的马脸男人才不来了。娘进一家街道小厂,晚上还帮人家缝缝补补,小玉在灯下写作业,娘就着灯光做针线。娘让小玉上床睡觉,娘把自己移到灯光跟前,仍然在做针线。小玉半夜里醒来,听见娘嘴里哼着戏文,那戏文就是小玉后来唱给我听的各种传统京戏段子,有《打金枝》、《拾玉镯》、《花田错》、《四郎探母》,也有这段《苏三起解》。小玉不能睡,爬起来拥到娘身边,小手拾起了针线。娘一边把着手教她穿针引线一边给她唱这些戏文,一出一出地讲。小玉年龄小,听着听着就熟了。小玉说听娘唱听娘讲,也跟我一样,眼前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针线戳在手上都不晓得疼。

娘说戏文跟人世紧连着,人世间有的事戏文里都写着,戏文里好男人像一座山,好女人像一张弓。娘说那些戏文都是她念书时跟票友的母亲从戏园子里面学来的。娘一定看过很多的戏。娘一定是有钱人家里的小姐。娘的命真苦。小玉不敢往下想,在心里给娘定了位。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小玉出了事我整理她的材料,对着那些简单的文字想象出来的,小玉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小玉出事后,我曾看过她的档案,知道一点她娘的过去。她娘从前也在这个小厂里,和一个老会计偷偷好过,出事之后两人都被批斗,老会计送去劳改,娘被调去翻砂,没多时就疯了。小玉是顶了娘的职进了这个厂子里的。档案上发黄的文字让我发愣,想起来头一次见到她时,她不肯低头的犟倔以及老马眨巴的红眼圈里闪出来阴鸷碜人的目光,不觉有点心惊肉跳。

七十年代,有个东南亚小国的君主,在外面周游世界时家里搞了政变,回不去,留在了中国。小国君主不喜欢苦闷,喜欢热闹和游山玩水,常带着他的法国夫人游到我们住的这个城市里来。他一来,各个单位就十分紧张,按照上级的指示,四类分子以及家里有被关管杀直系亲属的人都被严密监控。我们这个小厂,有七八个这样的对象,每天集中到政工组学习开会,一直到小国君主玩够了,不再苦闷了,带着他谱曲作词的《热爱中国》离开这个城市转往另一个城市。

这七八个人当中,有翻砂车间的莎腰那啦。莎腰那啦姓宋,日伪时期在日本人手下干过翻译,在翻砂车间干粗话,有人叫住他,让他说几句日本话,他就“莎腰那啦”地糊弄一下,小厂的人都会了这句日本语。除了那只不会转动的玻璃假眼,莎腰那啦一脸谄媚,日本话说得好像比中国话还地道。

老马说小玉和莎腰那啦一类,起码也有家族遗传的精神不正常史,让小玉到政工组报到。女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这个老马就知道胡来,乱弹琴,一挥手,又把小玉打发回车间干活。女书记叫我陪着她回来,一方面对老马有个交代,一方面也把小玉看顾好了,真的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

和小玉有较多接触,我对她有了更多同情。除了唱给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戏文,小玉有时也说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比如人世间最好写的那个字是“人”,一撇一捺,最难写的也是这个“人”,趴趴的站不起来,怎么看都不像人。她说的这些话大多我都听不明白,为什么小玉总要说到戏文?她头脑里哪来的这些个离奇古怪的想法?为什么小玉总是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南京人说话并不叫娘,小玉说什么地方的话?我心里存着疑问,问她,她笑笑。我再问,她还是笑笑,悄悄地就移走了话题。

小玉除了跟我和后来的女书记,很少跟别人说话,她总是轻手轻脚从人们面前走过,一阵风似的,眉眼放得很低。厂里老人便戳着指着说小玉长得俏,像她娘,瓜子脸,杏仁眼,鼻梁拉得又直又长,水灵灵眉眼子里总写着什么。女书记刚来那会,见了,生恻隐之意,两手拉了她,有时去厕所也拽住她。女书记转业前在部队文工团跳舞唱歌,跳过万泉河,也排演过《长征组歌》里的“到吴起镇”和江水英。老马背地里说过,除了跳舞唱歌,女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靠脸模子嫁了一个抗日干部吗?老马说着,甚至轻蔑地哼了一声。女书记并不知道,她私下跟小玉提过,她爱人姓吴,大她十七岁,在部队当政委,没有多少文化,但平易近人,介绍她入的党。女书记不说老吴,说吴政委,于是我们也跟着叫吴政委。

女书记的确脸模子长得好,瓜子脸高鼻粱,秀长丹凤眼。两个俏人儿牵了手,迈出厂门拐进小巷,小巷里面便有山有水。不明底细的人见了,说她们是亲姐妹俩,有人信,说她们像一对母女,也有人信。

小玉对女书记的尊重一开始就带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也许这种感情太深太纯,后来反过来倒毁了她。

车间里来了蒋委员长,江水英领他大步流星朝前走,东瞅瞅,西看看,不像是上面派来支左的解放军。走到小玉跟前,蒋委员长站下,上身笔挺,叽哩咕噜说一口浙江方言,继续往前走,不时也回头看看,看什么?看小玉。快走到车间门口,脑袋朝后的蒋委员长一个趔趄踩一堆钢圆上面,钢圆疼得叽里呱啦满地打滚,蒋委员长骂一声“娘希屁”,龇牙咧嘴跳着脚倒吸了几口凉气。蒋委员长穿四个口袋的确良军服,上面口袋里横插两杆英雄金笔,小白脸,细长身材,活动一下踢疼的脚,很快就离开了。车间主任韩复渠眨巴着眼,跟在蒋委员长和江水英的后面出了车间,对着走远的背影呸地吐出一口浓痰,这口痰还没落地,他喀嚓两脚一个立正,手臂夸张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完成了美国大兵的致敬礼。车间里师傅们看了这幕恶作剧,由衷地被老马滑稽的动作搞笑了。

蒋委员长是被拉来相亲的。蒋委员长是吴政委部队机关里新提拔起来的一个处长,又红又专,前程无可限量,家里老婆却难产死了,正下半旗悲伤。吴政委让爱人关心一下,女书记就关心到小玉身上来了。

小玉说不,我不愿意考虑。

女书记说这怎么可以呢?女书记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的,女书记说的时候手正搭在小玉肩膀上,给她摘去落在上面的几根铁屑。女书记说怎么好这样对待组织上的决定!多好的条件,死了老婆,死了老婆正好,组织上正想培养你哩,组织上也是要培养他的。党员,父母亲都是军区里的高干,正营级,低了点,过两年就提副团正团,结了婚马上就能搬军区大院跟我做邻居了。

小玉还是说不,我真的不愿考虑。倔脾气上来,把脸掼了下来。

女书记也把脸掼下来。女书记将手从小玉肩膀上放下来,来不及摘的铁屑的都留在那里。女书记说你再好好想想,回去跟你娘商量,这可是个机会哩,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来。一辈子的大事,以后再后悔就迟了。

小玉说不用想,我不会后悔。

女书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扭头走了。

小玉整整难过了一天,为蒋委员长爱人,也为女书记。她说女书记这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对人同情,是厂里面唯一可以让她信赖的好人,想不到也∙∙∙∙∙∙

小玉叹口气,把话停住了。

小玉这口气里叹出来的意思很多很多。

小玉的叹气里面一定有“想不到也跟马主任一样”。小玉曾经说过女书记跟老马不一样,老马酒糟鼻子旁边还长一块长疤,让她看见就恶心。刚才蒋委员长进了车间,刚才她与女书记站在一块说话,老马酒糟鼻子旁边那块疤横竖长得就不是地方了。

小玉说老马一直在找她的麻烦。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老马会有那么多的戒备,那么憎恨他和他鼻子旁边的那块疤。老马问什么她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老马叫她把车间里的铁屑打扫干净送到外面,她就把车间里的铁屑打扫干净送到外面,眉眼放得很低。老马让她到翻砂车间帮忙抬包子,她就到翻砂车间抬包子,一句话不说,眉眼仍然放得很低。她把眉眼放得很低时,里面就藏了一段戏文,很深的一段戏文,射出一股凛然,既激怒了老马,又将存心来找麻烦的老马逼退,老马眨巴眨巴红眼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马恨得牙痒痒,厂部开会时提出来要把小玉调到翻砂车间去。别人不肯说话,女书记站出来打坝。女书记说山前山后都是人民公社的田,手心手背都是贫下中农的肉,一碗水也能救活几棵秧苗。对小玉这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党的政策是既唯成分又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还是要给出路的。调去翻砂可以,但要拿出个正当理由。老马又眨巴眨巴红眼圈,摸了半天脑袋瓜也摸不出个理由,散会后四下里放话说小玉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戏文里狐狸精转世,转到人世间,转到我们厂来了,早晚会给厂里带来祸害。

老马这话是在传达室蒸饭旁边那块地方发布的,自从不准小便,那里就成了厂里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有人把话递到小玉耳边,小玉听了,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神态。

有一天下班,鬼使神差,我跟在小玉后面,悄悄出了厂门。说实在的,我对小玉有几分同情,更有一些担心,我想证实一下我对小玉的猜测里面有几份真实,比如她到底住不住在仁爱东村里。我有一种预感,在她顶了女书记之后,总觉得会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却没有力量和办法阻止住它,为此常感悲哀。出了厂门口前那条小巷,过了那个厕所和卖烧鹅盐水鸭豆腐涝的摊子,小玉快步朝大方巷走去。下午五点多钟,沿街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溢出来日光灯光,白晃晃耀人眼目。小玉走过几个橱窗,站住,好像在浏览橱窗里的陈列,又好像在盼什么人来。

我隐蔽在人群里,与她始终保持十来米的距离。我觉得有些残忍,像一头森林里面蜇伏的野兽。

不一会,一个男的走到她身边停下,跟她说话,小玉也跟他说话,脸上浮现笑容。我慢慢凑过去,发现那男的竟和我一样,也穿帆一样鼓起的再生布工作服,泡泡的。待那帆调转了航向,我看清楚了,是翻砂车间的小戴。

小戴叫戴正,内蒙回来的知青,年龄比我们稍大一些,分在翻砂车间抬包子。抬包子是粗活,又叫浇铸工,把刚出炉的滚烫铁水抬起来,浇倒进一个个砂模子里面。浇铸是厂里最赃最累的活,老马常让小玉到翻砂车间帮忙,没想在翻砂车间干了几天的活,小玉倒认识了小戴。

小戴常到我们车间来,跟我们说些在内蒙插队的故事。小戴快言快语,他提到自己得了阑尾,刮大风雪,离旗里又远,他让赤脚医生照着农村医疗手册上面说的那样给他开刀。赤脚医生摊开了医疗手册却不敢拿起刀子,没有找到麻药,小戴吼了一声就叫人找出根绳子,结结实实把自己给捆上。还有一次,小戴一人骑马在草原上赶路,遇到狼群,狼群旁若无人地往前面走,他也旁若无狼地朝狼阵里插,狼群停了下来,闪开一条道,伏身让他穿过。

小戴谈笑风生,男人的伟岸便荡漾在眉宇之间。小玉在边上立着,听着,笑着,捂嘴弯下腰去。抬起头来,眼里面便添了柔润,添了一种女人的晶莹在那里一闪一闪。

我那时挺崇拜毛主席,我在心里觉得小戴有几分毛主席的样子。我不敢说出来,我说出来,我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小戴家里成份跟毛主席一样也不够好,进厂分在翻砂车间,却跟小玉有说有笑,好像前世他们有缘。老马看了,心中自然不悦,但也说不出什么。小戴长得高大魁梧,肩阔臂长,动起手来,几个老马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那天晚上,当我看清小戴和小玉在一起,心里马上想到来相亲的蒋委员长,好啊,毛主席终于打败了蒋委员长!接着又格登一下。厂里规定学徒期间不准恋爱,如果是蒋委员长,领导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是毛主席,毛主席在领导我们打败蒋委员长之前谁知道他是毛主席啊!

小玉和小戴,毕竟是背上写了红字的两个人!

小戴到底还是把老马给打了!时间:九月一天的中午。地点:厂传达室旁边蒸饭的地方。原因:老马拿小玉取笑,让进去取饭的小戴正好撞见。

老实不客气地讲,老马这人,实际上就是复员下来的一个兵油子。这天中午跑去拉屎,顺便去巷口斩了半只盐水鸭回来。柜台前面,挤眉弄眼跟卖鸭子的肥胖女人一阵调笑,“大姐姐,鸭子没有了,吃鸡吧!”老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正经话绕进他肠子里,出来准带了一股子骚腥味。

那天我比小戴早进传达室一会,十几个师傅端着饭盒正围着老马笑得岔气。老马手上拎块鸭脖子,酒糟鼻子上每个麻点都兴奋地朝外放着光,提到送去劳改的会计,提到小玉的娘,本来也是要送去劳教,却会演戏卖呆,骗取了领导的同情,“那骚女人牵了一个孩子,进来就给厂长跪下了。我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小炮子子,老实不客气地讲,婊子养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种!天生的骚货!”老马眨巴眨巴眼,一出一出跟说书似的,师傅们便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狂笑。这样的事情在小厂里屡见不鲜,被说的人有时就站在边上,不在意的搀杂进去,相互叫骂一阵,受不了的当即翻脸,甩手恼怒而去,也有挽袖子动手打架的。

师傅们正高声笑得起劲,小戴一脚跨进来,去笼屉里翻自己的饭钵,刚好听到老马取笑小玉母女的这几句秽话。小戴不出声,沉了脸,站在人们背后。老马不愧是山东军阀,眼小尖毒,瞄见铁塔似的小戴,晓得他性子烈,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移了,转到他在朝鲜当兵的故事。这故事他提过不止一次,有时从一排长换成二排长,有时从二排长换成三排长,颠来倒去,快成为小厂的经典。

一排长集合了队伍,老马说,一排长喊“向右看齐!”一排长的兵的脑袋们都朝右转了。一排长又喊“向前看!”可是没有一颗脑袋肯转回来。老实不客气地讲,一排长感到非常纳闷,最可爱的兵蛋子们今天怎么不听叫唤啦?一排长朝着兵们的脑袋看的地方看去,乖乖龙的冬,草稞里隐隐约约,白晃晃露着半个女人屁股,不知哪个朝鲜大嫂正蹲在那里拉稀。一排长生了气,大喊一声∙∙∙∙∙∙

“娘希屁!”

这回倒不是生气的一排长喊的,而是老马扯着自己的脖子叫出来的。不知不觉,小戴已经移到了老马身后,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饭钵,照着老马头上狠狠砸将下来。陶瓷饭钵从空中斜劈,带着一道寒光和嗖嗖的风声,撞在老马右脸上,碎了。

老马杀猪般惨叫,捂起花了的半边脸瘫倒在地上,师傅们七手八脚赶紧按住了小戴。

厂部开会议论对小戴的处理,基本上分为两派,厂长和大多数车间主任并不了解其中的过节,认为老马是朝鲜回来的复员军人,以小戴出身,他打老马属于阶级仇恨和报复,一定要作出严肃处理。至于怎么个严肃处理,有人主张开除出厂,也有人说送交派出所劳动教养。女书记不同意,女书记说小戴打人,两方面都有责任,老马寻衅在先,小戴动手在后,小戴记大过,负担老马医药和营养费用。两边争执不下时,有人提到小戴学徒期间不遵守厂里规定,和本厂另一个女徒工乱谈恋爱,和那女徒工在玄武湖里牵了手溜冰。这样,就扯出小玉。扯出小玉,就扯出了小玉的娘。

女书记一听是小玉,吃了一惊,不再吱声,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她拉小玉去上厕所,可是让不少人看见了的。

问题一下子变复杂起来,我把厂部开会的情况偷偷地告诉小玉。小玉听说要把小戴送去劳动教养,猛地一下立起,要去找厂长和书记。我一把拉住她,不要招急慢慢来,女书记显然站在你这一边,你们不是只牵手溜冰,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嘛!你咬紧了牙关不要承认,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们能拿你怎么样?

小玉两眼泪汪汪望着我,说都是她不好,连累了人家小戴,小戴没有责任,是她主动跟他去玄武湖的。我说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屁用,你可千万不能犯傻,头脑一定要清楚,毛主席还说不能搞逼供信,你跟女书记咬死了,千万不要随便承认。先撇清这一层关系,再说服小戴主动做个检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小玉听了我的分析,默默点头,将泪收了回去。

咱们先找女书记谈,我说。女书记家小妹喜欢照相,提过几次要我带她出去拍照,这样吧,咱们今晚就上她家里,我跟她谈照相的事。

下班前我跟女书记打了招呼,女书记显得很高兴。我们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女书记一家正在灯下吃饭,看见小玉和我一道进来,女书记有点意外,但马上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欢欢喜喜跟她爱人吴政委和小妹作了介绍。吴政委果然平易近人,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和我们握手招呼,嘴里“小鬼小鬼”地叫着。我顺手把路上买来的两盒蜂王浆搁在茶几上面。

女书记用完了饭,领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坐下,关上门,边剔牙边跟我们说话。说完星期天去玄武湖照相,话题转向厂里发生的事情。我怕小玉说错话,抢先提到小戴,想把女书记给绕进去。女书记却打断我,径直把脸转向小玉。

小玉红着脸,不顾我使给她的眼色,把在厂里跟我说的话从头到尾跟女书记又说了一遍。她说都是她不好,小戴在这事上没有责任,是她主动跟他好的。

女书记听着,哦哦地点头,好看的丹凤眼里一点一点严峻了起来。

“你把刚才说的那些都写出来,我跟厂长再商量一下。”

女书记不说山前山后手心手背和一碗水了,女书记说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女书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女书记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女书记还说了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女书记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大声朝着厨房里面叮叮当当洗碗的小妹叮嘱道:

“小妹啊,快一点洗碗,等一会我们去洗澡。星期天就不敢耽误人家的功夫去玄武湖照相了!”

从军区大院里出来,沿着街道边上的法国梧桐一棵一棵慢慢地往回走,我又看到了小戴,高大的影子怯生生地贴在我们后面。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心里很乱,脸上生疼,好像被什么人刚刚用力地打了一下,留下发烫的五个手指印子。街上霓虹灯亮起来,比往常多了许多。我看见有人站进商店橱窗里面,两手拿着剪好的金纸,橱窗外面,有人大声叫喊着指给他贴的地方。女书记出门时塞进我手里的两盒蜂王浆,此时像别人的两团鼻涕,粘粘糊糊贴在我手里。好不容易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下看看没人,我把两团鼻涕用力地扔了出去。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想起来,国庆节快到了。

每年撞在这个枪口,都会从重从严从快判处一批刑事犯罪分子,该判十五年的判无期,该判无期的一步就走到了奈何桥上。每逢佳节倍思亲,仿佛也成了雷打不动喜庆活动里的一项。接着,我也想起来刚刚接到的那个通知,国庆节后,小国君主和他的法国夫人又要光临我们住的这个城市里来了。

下午全厂大会上,由厂长对小戴作了严肃处理宣布,小戴流氓成性,殴打革命干部,勾引女青年,配合省市过节前从重从严从快的要求,将小戴开除出厂,由公安机关送去劳动教养。厂长同时也宣布,靳小玉记过,延长学徒期半年,即日起由金加工车间调入翻砂车间。

我在厂长宣布前一天已经知道了这个处理决定,吃过中饭我去找小玉,悄悄把消息告诉她。我想宽慰她几句,但她十分镇定,轻轻拍我的手说已经知道了,刚才进传达室拿饭碰到女书记,她就猜到了一切。她变了一个人,杏仁眼里目光冷峻,抓我的手颤抖,嘴角也颤抖。

“命苦!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 三声命苦,连番出口,言者凄然,听者揪心。

中午小玉进传达室拿饭,女书记正和一伙男女师傅们轻松谈笑。女书记心情挺好,坐在几天前老马坐过的位子上,但她没有老马眼尖,没有看到一头钻进来的小玉。女书记显然是在说那份交上来的检查材料,说到玄武湖城墙下面两个人抱在了一块,口气里面充满了鄙夷:“大白天里就敢这样,没有人的地方还不晓得干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顿了一下,又哼出一声,“说得好听,接吻!什么叫接吻,不就是亲嘴吗?”

小玉听见,饭也忘拿,眼一黑就跑出了传达室。

厂长作宣布时,小玉并不到场。女书记一下发觉了,担心会出纰漏,让我离开会场去找她。

我在翻砂车间找到了她。

翻砂车间里有京胡的声音,有人咿咿呀呀地唱。厂里有些会议,异类人员不得参加,莎腰那啦就老老实实留在车间里,找出那把破京胡,随随便便低拉上几段。莎腰那啦只拉不唱,谁也不知道他拉些什么。这次,莎腰那啦不是一个人拉,他脚上点着拍子,眯缝眼望着小玉。

她把自己一个人留在了车间里,她把卑鄙和出卖甩在了外面,她把自己留给了那个清清凉凉的虚无世界。我进去的时候,她轻移碎步,甩着水袖,绕过炉子抬包模子和一大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荒原寒日嘶胡马,

万里云山归路遐。

蒙头霜霰冬和夏,

满目牛羊风卷砂。

伤心竟把胡人嫁,

忍耻偷生计已差。

月明孤影毡庐下,

何处云飞是妾家。

我听出是《文姬归汉》里的一段西皮原板。程老板的这段戏文她从前跟我说过,现在从她嘴里出来,沉郁苍凉,饱含了难言的辛酸。

我忘了是干什么来的。拉过一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来,高声喊了一声好!我也忘了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方罗帕,而是一柄带锈的扁锉。

她横扫我一眼,我脊背上立即透出一股冰凉。

她好像认不出我是谁,目光里面凛凛冽冽,一口气不歇,将程派戏文换成她最喜欢唱的《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

这一天,这个城市里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厂里开大会正在做出一个严肃的重大处理决定,这个时候,我跟她,却在离开会场三十米不到的车间里面,进行了一场灵魂出窍的对话和交流。

∙∙∙∙∙∙人世间最好写的那个字是人,最难写的也是人。小玉,你跟我说过,人这个字写不好就是趴趴的,你还跟我说过,戏文跟人世紧紧连着,人世间的事在戏文里都能找到。

∙∙∙∙∙∙娘说,戏文里的人画着假脸,忠奸好坏写在明处。娘还说过,现实里正人君子戴着假面,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太过丑恶太过阴险太过虚伪,丑恶得让人恶心,阴险得叫人害怕,虚伪得令人无地自容。

∙∙∙∙∙∙小玉,难得你跟我说过那么好的戏文,戏文里这些受尽冤屈的女子,各自有各自的血泪。

∙∙∙∙∙∙她们原本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因为穷、因为出身低贱,因为是一个女子,便注定了她们一生的命运。娘说,这些女子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偌大一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条她们能走的路!

中国戏曲那个缥缈深远若即若离的意境,此刻正淋漓尽致地演绎在这样一座普通简陋的厂房里面。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她们是窦娥,她们是杜十娘,她们是李慧娘,她们是一个个聪慧过人、美丽善良的厉鬼,随同潮打空城的声声寂寞和秦淮河上那弯天边残月,夜沉人静,悄悄地从城墙的这一边踯躅到城墙的那一边。这世界上如果有一条能走的路,她们能躲进戏文里面,把一段段西皮流水西皮原板唱得缠缠绵绵呜呜咽咽凄凄楚楚吗?有了她们,有了她们的这些悲悲怨怨,传统中国戏文便有了精气,有了血脉,有了灵动。

靳小玉是谁?靳小玉的娘是谁?这些还需要细说吗?苏三离了洪洞县,被解往太原复审,九死一生,辗转来到这里。她本来就准备到南京去的,去南京的大街上寻找她的三郎。她来了,住在大方巷这个仁爱东村里,以后改名成了教工新村。夫子庙、成贤街、杨公井、香辅营、乌衣巷、朱雀桥,她一步一步走来,一处一处都寻了个遍。后来,她进了一个工厂,在那里找到了她的三郎。但是,她的那个三郎却要被官家送去劳动教养了!她也要被记过,延长学徒期半年,并且由金加工车间调入翻砂车间了!

啊呀呀,苦哇!靳小玉撩起袖子去擦眼泪,叫板叫得字正腔圆 ∙∙∙∙∙∙

开了一半的全厂大会停下来。女书记奔过来,拉我到旁边,细细追问靳小玉到底怎么了?我慢慢提到中午吃饭时她在传达室里说的那些粗俗的话。女书记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很快她又在宽慰自己,“我只是想教育教育她,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我可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啊!接吻就是亲嘴,亲嘴不就是接吻吗!”

舞蹈演员出身的女书记,秀长的丹凤眼合上了,睁开时里面竟是一片空白。

厂里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莎腰那啦。他抽完半包劣质香烟,将烟头放在地上仔细踩灭,又将那把拉了几十年的破京胡仔细用布包裹起来,锁进工具箱里。他踩着梯子爬上吊车,用力把一根捆麻袋的绳子甩过车间横梁,仔细系牢,试了试后,把自己吊在了那根绳子的尽头。

十一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离开之前,尽可能找了一切可以找到的关系,甚至找到女书记那里。女书记说退休以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一心向佛,常找人测八字,现在正抄背《心经》。

每一个人都不愿提及往事,但女书记还是提到了她这辈子做过一件让她非常后悔的事。女书记眼皮耷拉下来,难以看清里面的眼白和眼仁,长长的眼裂却留下往日的秀美。

吴政委刚刚过世,小妹倒是和蒋委员长成了亲,老夫少妻,整天打打吵吵。女书记依然叫吴政委,说吴政委就是让这个花花肠子混帐蒋委员长活活给气死了!我进来的时候,小妹和蒋委员长正挎着膀子出门,他们的模样吓我一跳。蒋委员长小白脸变成老白干,大烟鬼一样,头上像刚刷过一道硬硬的黑漆,发根却渗有生生的白。小妹我也不能认识了,头发染得红红绿绿,体恤捆在身上,短得要漏出肚脐。对着吴政委的黑白遗照,我鞠一躬,心里感慨,小妹也该快四十岁的女人了。

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在美食一条街上当老总的大刘。我给大刘打过去一个电话,大刘说他知道靳小玉,租了他一块地皮作生意,一个多月前出了事,因为情况比较特殊,现在取保候审,没有作最后处理。

我托他在公安系统的熟人帮忙打听一下靳小玉的案情。

大刘很快回了电话。大刘说,靳小玉曾经有过精神不正常的病史,家里也有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娘。靳小玉长期失业,生活困难,最难的时候母女二人卖血维持生计。靳小玉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改革开放后从美国回来,劝她出去定居,但她不肯。病好之后她与人合伙做生意,开始很不顺利,后来倒腾服装,狠赚了一笔,又找人合伙,开了这家很大的饭店。

大刘还讲了靳半城这个名号的来历。饭店刚开张,靳小玉并不懂得什么黑道白道,一天,闯进来十几个青皮,一色短打扮,光头,拣中间两张桌子坐下,不说话,只点两菜:“清炒鸡耳朵”和“滑溜鲤鱼须”。吃饭的客人见了,纷纷走避,只一会,半条街都空了。店里的服务小姐开溜之前还记得进去知会靳小玉一声。靳小玉出来,张了一眼便退到后面,不慌不忙将厨房里外的夥计和小姐尽数遣开,自己一人收拾得干净利索,操两把铮亮菜刀,笑嘻嘻站了出来。青皮们一见,全都做了缩头乌龟,为首的黑大汉丢了手中家伙,双拳合住一下抱在了胸前。

靳小玉嫁人了吗?我问。

没有,大刘说。借用现在时髦的一句话,靳小玉是一个女强人,和很多成功的女人一样,一直独身,却和几个男人姘居过,有人说她包养小白脸。现在跟她同居的,就是当初带人去她店里勒索保护费的那个黑大汉。

她为什么一直不肯结婚呢?

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下坡啦!大刘在电话里开了一句粗俗的玩笑。

她开饭店还是很守规矩的,大刘说,对手下的人也肯体贴照顾。一个多月前,几个局长和处长前去消费,在她饭店里喝醉了,跟服务小姐毛手毛脚,靳小玉劝了,客人不听,于是一下发作起来,疯了似的,连菜带汤将盘子扣在客人头上。客人打110喊来警察,警察来了拉偏架,一怒之下,靳小玉叫出厨房里的夥计,连警察也给一锅烩了!

“开饭店做生意,讲的就是和气生财。” 大刘十分不解,“这几位局长跟我关系不错,为人挺和气的,大家都是朋友,不晓得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控制。”

聊了一会,我装作很随便地问:“受伤的人里面有没有脸上长着疤或者喜欢眨眼的家伙?”

“是的是的,李局长脸上长一块疤,李局长也有眨眼的习惯。”大刘口气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李局长受伤最重,现在绷着石膏还躺在医院里,医生说他的脾差一点没能保得住!”

说着,大刘忽然想起来什么,“靳小玉你应该见过的!是的,你见过的!那天我们一块在她饭店里吃的饭,就是那个淮杨大酒家!那个在戏台子上唱苏三的女人,她就是靳小玉啊!∙∙∙∙∙∙”

我把电话挂断了,又在街上一阵乱走,一脚高一脚低。一切都很缥缈遥远,一切也很扑朔迷离,确实像一出连轴上演的戏文。靳小玉这个人物真的存在过吗?我们那个厂子,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了,有山东军阀韩复渠,有“攘外必先安内”的蒋委员长,也有毛主席。我们都穿肥大的再生布蓝工作服,布料稀松,飘飘洒洒,走在车间里,个个勇往直前,好像一面面鼓起的帆。我们以为自己过得很现实很浪漫,其实我们很傻,真的很傻,和那个时代一模一样的傻。

小厂里没有厕所。因为没有厕所,我们必须穿过拥挤的小巷,到繁华的十字路口去解手。因为去解手,我曾经有一次站在那里发无名感慨,作落魄失魂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苏三起解》现在已经流传很广了,它本来是一出传统折子戏,讲的是明朝一个叫苏三的名妓和吏部尚书儿子王金龙结识。王金龙在妓院里钱财用尽,被鸨儿轰出院外,苏三私赠银两帮助他回了南京。王走后,鸨儿把苏三卖给山西商人沈燕林作妾,沈妻与人私通,毒死沈,反过来诬告苏三,县官受贿,判苏三死罪。苏三离了洪洞县,去太原复审,一路上对押解她的解差崇公道诉说自身的遭遇。

《苏三起解》又名《玉堂春》,那个叫苏三的妓女一心一意挣脱苦海,要和自己深爱的三郎白头偕老,因此改名玉堂春。

花样年华,有个叫靳小玉的女孩儿,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说的时候,细言碎语,额旁颈下跳动着浅蓝色的细小血管。在遇上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草以前,她没有肉乎乎的膀子,她没有松弛的一脸横肉,她长着两只好看的杏仁眼,亮亮晶晶,一直瞪在前面。

刊登在 2007 华夏快递 kd0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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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牧惠先生的一面之交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6%88%91%e8%b7%9f%e7%89%a7%e6%83%a0%e5%85%88%e7%94%9f%e7%9a%84%e4%b8%80%e9%9d%a2%e4%b9%8b%e4%ba%a4/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6%88%91%e8%b7%9f%e7%89%a7%e6%83%a0%e5%85%88%e7%94%9f%e7%9a%84%e4%b8%80%e9%9d%a2%e4%b9%8b%e4%ba%a4/#comments Fri, 30 Jun 2006 16:46:09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68   我们一生要与无数的人打交道,有的人同根而生,却与你陌如路人,有的人擦肩而过,却让你没齿难忘。我跟著名杂文家牧惠先生见过一面,很短的一面。这一面,我能记得,他不一定记得了。

  二十年以前我在一家文学期刊工作,我们杂志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说真话,揭示文化大革命时期陕北农村的黑暗以及农民的痛苦,在当时文学界引起很大震动。一天,《红旗》杂志编辑部打来电话,要组织一篇小说的评论文章。我是小说的责任编辑,也是作者的同班同学,领导上让我出差去写这篇文章。当时《红旗》杂志虽然没有了“两报一刊”时期的嚣张,但作为共产党中央的思想宣传重镇,仍然有较大影响。给《红旗》写文学作品评论,领导重视,我也有些紧张。

  领导上交代,到了北京,到了《红旗》杂志编辑部,找一位叫林文山的编辑室主任。

  在沙滩下了车,我找到文化部大院,被人指点着上楼,找到一间普通办公室。一个瘦瘦的人影从吱嘎作响的藤椅里面站起来和我握手。他的脸清瘦微黑,颧骨稍稍突出,如果头戴斗笠,我会把他认作长期劳作在山区或水田里南部中国的一个农民,但他戴一副眼镜,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知识份子,是共产党中央的一位理论秀才。他为我倒了杯水,坐下来自我介绍,他就是林文山,说话里面粤语口音明显。

  我们这一面之交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他讲我认真地听着,他提到文章的字数,大致的写作要求。中间有人打进来电话,他接电话的功夫,我喝水并环视周围,看到他桌子上面堆放着高高低低几堆稿件,我想在这栋楼里工作一定非常压抑枯燥,我自己的差事,每天也是坐在藤椅里,应付那些小说作者和小说来稿不胜厌烦。他接完电话,我接着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很注意地听,给我一些补充。谈完事,我起身他送客,藤椅又被摇得一阵吱嘎作响。

  文章写好寄走,两个月后发表,除了题目和作者的名字,面目全非,他将我的文章几乎重写了一遍,有了八股的乏味。失望之际,我也深深钦佩他们这样的老编辑老共产党人,将原来的观点磨平摆稳深化,对待作者和工作竟然这样的耐心细致这样的不辞辛苦。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牧惠先生联系过。出国后曾在网上读到他写的杂文,因为这个林姓,也因为这个牧字,好长一阵我把他和胡耀邦生前的秘书林牧先生混同了起来。林牧先生因放胆直言,也成了海内外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林文山,笔名牧惠,原籍广东新会,1928年出生于广西贺县,在那里读完小学、中学。1946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47年参加地下学联,奉命撤至香港,转入广东新会鹤山一带打游击,当过武工队队长,进城后长期在宣教部门工作。出版各类作品四十余种,其中有把小说评论同杂文杂交而成的明清小说研究,有散文,但大部分是杂文随笔。因为这些杂文,我对牧惠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纠正或加深了原有的印象。

  牧惠先生后期的杂文朴素翔实尖锐深刻,他揭露极“左”思潮泛滥下的广东土改和恩平松仔岭事件,他联系具体艺术作品的分析批评,都写出了一种震撼。他说自己几次动员身受其害的老上级把“左”祸写下来供后人见识,遭到拒绝,因此秉笔直书,点名批评了毛泽东陶铸叶剑英。他几次抨击《激情燃烧的岁月》,指出众人的喝彩里面有着“美丽的谎言”,歌颂的是捆绑式夫妻先结婚后恋爱而且爱得十分感人的故事,“党是全国大家庭的家长”,“把一切献给党,婚姻应由党做主”,“这种激情还是少些少些再少些为好”。他极力称赞小说《告别夹边沟》,将自己的评论文章取名为《夹边沟证词》。从孙志刚他联系到残忍的劳改制度,感叹在这种“比索尔仁尼琴笔下的故事更惊心动魄”的制度下,饥饿求生把人性和人的尊严都丢在脑后了,真是一种可怕的兽化!他写冤死的孙志刚,写追讨工钱的农妇熊德明,写弱势群体的抗争。他总结说“一种制度的好坏,取决于实践的检验”,“一种惩罚好人、纵容坏官的制度,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保留它。”

  读牧惠先生的杂文,那把藤椅的摇动一直响在我的耳边,但是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人已经在去年6月8日那天去世了。去世前3天,牧惠先生参加过一个青少年人性教育的小型讨论会,在会上还作了发言。有感于今天大学的高收费,他说自己的家庭也很贫苦,四十年代后期兄弟几个考上大学,都得到公费资助,没有给父亲造成负担。他说自己参加了反对蒋介石政府的学潮和建立新政权的革命,而现在,穷人家的孩子却读不起大学了。他的发言,引起了所有与会者的共鸣。那次会上,他第一次与章诒和见面,他跟章诒和说,我是您的忠实读者。章诒和也跟他说,久仰您的大名。分别时章诒和说,牧先生走好,牧先生再见。章诒和和我一样,把他的名字也搞错了,牧先生不姓牧,牧先生姓林。章诒和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下次再见面一定叫他林先生,但没有下一次了,林先生三天之后辞世,章林之交也成了一面之交。

  牧惠和前几天刚刚去世的林牧,从虔诚的共产党高干到受人尊敬的思想解放的战士,走过一条大致相似的道路。他们在熟睡中平静离开人世,是好人能够得到的善终。我是一个胡思乱想的人,由牧惠而想到章诒和文章里提到过的另一个文人,当过右派,后来又成了这个国家的文化部长,成了沙滩这个大院里的主人。章诒和为右派家庭落实政策,去找这个部长,在我去过的大楼里面碰到的却是难堪和冷遇。官腔十足的这位作家部长接到某老一辈革命家打来的电话,身体姿态脸部表情和说话声调马上就进行了战略性调整。皇城根下,沙滩大院这座大楼里,铺有通向权力的红地毯,引诱人低头屈膝,引诱人顺眉顺眼,引诱人曲学阿世,但也有人毫无眷恋,从吱嘎作响的藤椅里面站起来,走向民间,担纲张义,揭露权力黑暗,成为社会良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朝着不同道路不同方向脚步匆匆的人群里面,既有宵小一群,也有敢做敢为的大丈夫!

  大丈夫横行天下。早在七十年代,牧惠先生就为《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出版筹划出力。在他晚年,办了几件比写文章更紧要的事情。一是和十位知识分子挺身而出,为河南农民曹海鑫冤案仗义执言,此事被称为当代中国的佐拉和德雷福斯案。一是完成了韦君宜的托咐,让《思痛录》面世。韦君宜原先并没有指望这部反思专制荒谬的力作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出版,是牧惠先生联系奔走,顶住压力与各方周旋。1998年5月12日,《思痛录》第一批样书印出,牧惠破例向单位要车,来到协和医院,把样书捧到了韦君宜手上。韦君宜已经说不清话,十分激动的牧惠,象当年武工队长一样描说自己的心情:“出了医院,我舒了一口气,我终于完成任务了!”《丑陋的中国人》、《思痛录》与《往事并不如烟》,成了镜子,成了绝响,成了感动中国、让许多人痛定思痛的生活教科书!

  我不能忘却跟牧惠先生的一面之交。在举国上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污秽里,我们总会记住那些出污泥而不染的灵魂。在凄冷黑暗的铁屋里,我们总会记住一根根划亮火柴的美丽女孩。在精致华贵的新政新装面前,我们总会记住大声说出真话的勇敢男孩。火光微弱,女孩和男孩人微言轻,但是记住他们,就珍藏了一份圣洁,就点燃了引人奋起一直走上前去的最有生命力的那个希望。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1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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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加边界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7%be%8e%e5%8a%a0%e8%be%b9%e7%95%8c/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7%be%8e%e5%8a%a0%e8%be%b9%e7%95%8c/#comments Fri, 30 Jun 2006 16:34:49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65   记不起多少次穿越美加边界了。跨过安大略湖是纽约州,由新罕不尔舍返回来到魁北克,阿尔伯特的对面是蒙大拿,华盛顿州紧紧挨着BC。两个国家,山水紧连,那边称州,这边叫省。一条公路,换个号码,这边是公里,那边是英里。一样的语言,稍有口音和用词的不同,这边的washrooms到了那边就是restrooms。风景地貌相差无几,越往南去,越是满谷满坑青翠锦绣,越朝北走,越见无边无际苍郁晶蓝。

  打开北美地图,在北纬四十七度线上,他找到了这条边界。美国独立后,与英属加拿大打了一场战争,边界划分争得不可开交,要么四十七度线要么战争!于是从西海岸的太平洋,几乎与纬度线完全平行着,一个小学生拿起了笔,紧贴一根比例尺,笔直地向东横着画过去,画过高山画过牧场画过平原,画过大陆腹地,一直画到苏必利尔湖边,才往南面偏斜下去——好像被这广瀚大湖的气势所震摄,小学生的手一抖,比例尺一松,打了一个颤斜的勾,一笔就勾到了东边的大西洋海岸。这一直和一勾好有气魄,五千公里还是六千公里,笔墨过处,大开大合,逶迤连绵的落基雪山被勾在了这里,澄彻清亮的大湖大河被勾在了这里,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瀑布也被勾在了这里。雷霆万钧中,大块翡翠沿着马蹄形瀑面跌落下去,水汽腾起升空又化作雨雾降下,铺天盖地泼在游人脸上,扑打着奋力前行的“雾中少女”号。他紧靠船舷,不停地抹去脸上淌下来的水,努力去看九天之上的惊雷,却无法将相机的镜头打开。世界著名的五大湖群,除了密歇根湖沉入美国境内,四个大湖都被这条边界横劈竖砍分成两半。他曾经迷失在温莎街头,疑疑惑惑望着正北方向美国底特律汽车城的灯光,让这神奇的地理颠倒搞得找不着北。他好几次站立大湖之滨,日落时分极目远望,掉进一片金黄碧绿深蓝里,被大地弯曲的弧线感动得一塌糊涂。

  如果能从这些大湖中端走一个,送给地球那边他的祖国,如果能在华北平原黄土高原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没有沙尘暴的地方,轻轻地将它放下来——他知道绝无实现的可能。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在美加边界,他常常象一个梦游的人。

  最近那次过关,淅淅沥沥飘着小雨,一位并不年轻的妇女俯身把证件交还给他,Thank you,sir!车内低低放着音乐,是《不要为我哭泣,阿根廷》,她听出来了,浅浅一笑,Oh,a beautiful song!她说,Have a nice day!

  Have a nice day,如此美丽动听,却不是他熟悉热爱的那种语言!他踩煞车的脚移到油门,车子便轻轻滑进了另一个国家,倾诉的玛当娜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倾诉。千禧年考察人类古文明遗迹,沿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一步丈量着,经尼伯尔返至中国边城樟木,突然见到前面出现白石筑成的一座大门,大门上用巨大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那时,这个人写道,他们“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庄严、肃穆、窒息、晕旋,全都因为一个国家的名字!

  他能够体会这种感情,第一次穿越边界,他也有这样的感动。过罗湖桥的时候,抱起六岁的孩子,指给他去认那面旗,也是这样地说不出话来。一个背井离乡的人,纵然有着千般万般难与人说的凄苦,离开生养自己的那块土地,依然有割舍生命的剧痛。跨出祖国,跨进望乡,断魂失魄,碧海青天夜夜心。现实以及心理上的巨大反差,一如穿越时空。莫名感动,如泣如诉,凝聚在这短暂片刻。

  那次出境也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一位武警中尉拦住妻子,指出她中国护照和加拿大移民纸的出生年份不对,整整相差十年。这是北京加拿大使馆造成的错误,也怪他们自己粗心没能看出来,中尉说这种错误必须去北京大使馆订正。他们三口人,肩背手提六件行李,口袋里人民币所剩无几,孩子和他已经迈出了边境,两天后就要从香港登机,来回北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中尉身躯伟岸僵直,一脸冰霜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如果不是对面接应的朋友带着他们的护照签证,火速去往加拿大在中环一带的总领事馆求助,他们死定了!

  惊惧,尴尬,焦急,长久定格在他生命之中。他一直在思索,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给予他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中尉吗?中尉肯定是对的,整个国家一直都这么行事,几十年里他一直都这样被人吆来喝去。那么,就是加拿大领事馆意识到这个错误之后立即纠正并且给了他的那个道歉,就是这个Have a nice day!他头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温存的语言,头一次在两种价值观的天平上,称出了大写的人的价值,对自己的举动和发现他惊呀不已。

  惊惧和焦虑,使他读懂了不能过关的伍子胥,如何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他也开始认真读这个国家的名字。这个国家有一条万里长城,一头挑着长河落日,一头挑着大漠孤烟,长度可能超过了美加边界,据说从太空中用肉眼也能望得见。说它是一座长城,因为它森严壁垒,抵御外族入侵,开拓王朝疆域,文治武功,秦砖汉瓦,写着一个民族辉煌的历史文明。说它是一道大墙,却是由于血泪斑驳,砖石累累下面压着万喜良孟姜女的呜咽。一墙耸立万骨枯,雄关漫道,阻碍了多少人类文明的传播交流。“一个国家的名字”,是一种威严荣耀,也代表了一种残忍和保守的文化重负。大墙那边,繁衍过度,竞争过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那个考察人类文明的学者,不是也发出这样的千年一叹吗?“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可惜的是,走过边界,发过感慨,这位学者并没有轻松面对自然,很快地又钻进更深的心理曲折和雕虫小技里打磨盛世文明的光泽去了。

  从那以后,他两次回到中国,数十次进入美国,还去了墨西哥和古巴。一次次穿越边界,再也找不回那份面对“一个国家的名字”的庄严激动和肃穆。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不就是一次简单的跨越,不就是一个橙红颜色普通六边形的STOP停车标记吗?车窗摇下,证件递出,萧邦还是莫扎特的美丽如水流过,他就是一个梦游中的人。

    我无法避免其发生

    我不得不去改变

    不能听凭自己随波逐流

    满足于张望窗外

    远离阳光

    于是我选择了自由

    四处漫游着尝试一切新事物

  他要去的地方如此辽阔,冰川雪山千年不化,森林湖泊一尘不染,每一个黄昏都凄美无比,每一个黎明都寂静动人。有一次陪朋友去看尼亚加拉瀑布,走到彩虹桥另一端美国边境检查站,他想起朋友的中国护照遗忘在汽车里面。此时已经到了美加边界中间地段,无论进还是退都面临正式入关手续。他领着朋友退回加拿大边境,心里有些不安,想起了那个武警中尉,也想起不久前沸沸扬扬的女商人挨打事件。海关官员听了他的解释,迅速查询电脑,还给他一个微笑,“OK,谁能没有出错的时候!”这微笑单纯明亮,他以前不知见到过多少次,此刻便有如彩虹架上了心头。领着朋友离开的时候他直犯糊涂,这也是一个国家的海关!哦,Have a nice day!

  如果算上西北育空与阿拉斯加相连的部分,美加边界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边界线了。加拿大十三个省和地区,除了三个海洋省,八个沿着这条边界线一字排开,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居住在边界以南一百六十公里宽的地带。911反恐前,凭一纸驾照便可在边界两边自由来往。这边的人看到那边汽油便宜,一踩油门开过去,加满油,顺便找个酒吧咖啡馆里坐坐,聊聊这个季度的棒球冰球赛事。那边的人喜欢这边的自然宁静,带着宿营帐篷锅碗瓢盆全家过来了,看夏夜里低垂的星空,看星空下迷幻的北极光。美加边界,不缺疯牛症恐惧和软木关税争执,缺的是长年驻守的军人和林立隐蔽的哨卡。近两百年里听不见枪声炮声,近两百年里看不到血染的风采。那一直和接下来的一勾,将一段历史留在了那里,将一个轻松留在了那里。

  他好想去育空和阿拉斯加的旷野,杰克·伦敦笔下的呼唤依然在无数个狂风呼啸的黑夜里游走。他好想泛舟圣劳伦斯河上,俯身去拾酒贩子们猖獗时泼撒在河里的酒香。这条波浪滔滔的大河,从伊利湖跳往安大略湖时有过野马似的奔腾,此刻却展开宽阔的臂膀,拥抱起一千八百六十四个盆景般的岛屿,大者有村庄道路,小的只长几棵树栖息几只水鸟。他一次又一次开车南下,来到这个叫千岛湖的地方,租借一条快船,在百十公里水面上无数次穿越边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国境是什么?边界在哪里?岛上人家挂出的旗帜可以告诉他,可是许多人家同时挂出了两面旗!他好想再看一眼飘渺出没的波德特岛,一百年前那个欧洲移民,从一文不明的厨师奋斗成为百万富翁,买下这个岛,为妻子露易斯造一座城堡,施工四年,露易斯因病不治,城堡因此停留在永远不能竣工的伤心里面。从加拿大和美国两边来的游人,一批批靠岸上岛,在一百年的爱情故事里重温了他们五味杂陈的移民梦,触摸了那条扑朔迷离的人生地平线。恍恍惚惚中他离开城堡,看到仅有九点七五米长的一座木桥,把属于一个家庭的两个小岛连在一起,一边有这家在加拿大境内的住房,一边是他们在美国境内的花园。天!这也是一座边界桥。天色黯淡下来,燃油耗尽,风急浪高,失去动力的船被汹涌激流抛起又摔下。怎么办呢?手足无措时,一条更大的船迅速驶近停靠,恍恍惚惚中他觉得有人手提油桶跳过来给他加了油。他啧嚅着要向人家道谢,那人摆手一笑:“不必客气,上次我用完了油,别人也这样帮助过我,这次算还他的账了!”那船开走了,去向何处,知向谁边,美国还是加拿大?浪涛簇拥着清邃的月光,象一个梦,也象一个Have a nice day,在起伏的水面上一层一层融化飘洒。

  美加边界,无边无际的美丽,无边无际的沉醉。他选择了自由,他无家可归,他注定了就是一个在梦里漫游的人。

  (此文经YUYUE和凡草网友阅改润色,谨谢。)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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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和流浪汉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7%8b%97%e5%92%8c%e6%b5%81%e6%b5%aa%e6%b1%89/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7%8b%97%e5%92%8c%e6%b5%81%e6%b5%aa%e6%b1%89/#comments Fri, 30 Jun 2006 16:21:56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60         我在一个气候寒冷的城市里面居住。这个城市据说是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那个国家的首都,有白色的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那种木头小房子,也有白色的在树梢间缠绕的雾。城市里的人们上班下班,好象在童话的里面行走。除乌兰巴托之外,这里也是世界上最冷的首都。我从家里出发,搭乘一个小时的快车去上班。下车的地方离开国会不远,国会大厦哥特式的尖顶在呼啸的大风雪中颤栗时,天气就太冷了,风刮得人喘不上气来。我骂着娘连跑带滑奔过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冲进办公室的大楼。

        有一个流浪的老头,准确地说,是一个风雪中的乞丐,坐在车站旁边的雪地上,一次次见证了我狼狈的冲刺。西方很少见到有人中国式地蹲着,恐怕跟他们从来没有用过中国的蹲式厕所有关。或者跪在地上干活,一条腿支撑在前面,单跪,十分笨拙,或者全部坐在地上。我说的这个流浪汉子就是这么全部地坐在了雪地上。

        称他为老头也许并不准确,西人见老,面部刻着又粗又深的皱纹,象老树的皮。他面前摆放一顶旧毛线织的帽子,接住路人朝里面丢下的零钱。路人丢钱的时候他的头略微向前面一倾,算是打了招呼。他坐在地上,象一尊塑像,一任风雪扑打在脸上。脏乱的胡子包裹住整个脸部,包裹住他的表情,皱纹和胡须里面夹杂着雪粒和冰块。我从他身边一次次经过,也曾朝毛线帽子里丢下过小钱。丢钱的时候有过感慨,不知昨夜他在哪里栖身,不知今夜他又要转往何方?他的身边丢着行李卷儿,还趴着一只狗,一只和他一样的老狗!狗真的是老了,跟人一样,老了就不愿意动弹,静静地趴在雪地里。让我动容的,是他在老狗的身上披上一条毛毯,又脏又破,整整齐齐地覆盖了老狗的全身。雪落得大了,狗和人都变成洁白,成了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两尊塑像。

        西方社会有时对狗比对人还好,我一个同事带着他家生病的狗去看医生,医生诊断有家族遗传,我的同事急了,脱口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家里从来没人得过这种病!过路的人停下脚步,弯下他们的腰,丢完钱再跟狗打个招呼,摸摸狗的头,说几句亲切调侃的话。狗却懒得答理,睁着昏花的老眼漠然看着前面,看着这个悲惨世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狗的眼里有泪,是患白内障的老人眼里经常流出来的泪,那种浑浊发粘的老泪。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从狗和流浪汉面前走过,内心的怜悯越来越少。后来,狗和流浪的汉子就消失了。什么时候消失的,我想不起来,记住它干嘛?这个世界上应该记住和值得悲伤的事情太多太多。这狗阅人无数,读过的书不会少,说不定也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

        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照样是中东战火,非洲饥荒,百万苏丹难民正在死亡线上呼号挣扎。我调转到另一个台,正在播送本地新闻,本市热心人士向财政遇到困难的安省儿童医院慷慨解囊。突然,镜头里面出现一个老人。主持人介绍这是一位流浪的汉子,我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屏幕对妻子喊叫,是他,他还牵着一条老狗嘛!流浪的汉子先跟市长握了手,然后让狗在镜头前面坐好,主持人亲切地拍拍老狗的头,递过去话筒。狗实在太老了,不愿意接受采访,坐不一会,累得又趴在了地下。流浪汉子摇着头,把随身带来的一个箱子吃力地抬上桌子。箱子打开来,对着镜头,啊!满满的装的都是硬币!

        我赶紧扭过脸去。我怕象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在这一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维克多•雨果说过: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人的内心。

        冬天的风雪过去之后,我又走在了上班的路上,又见到了这个流浪的汉子和他肮脏的行李卷儿。但是老狗已经不在了。流浪汉子依然象一尊塑像,坐在原来那个地方,面前放着接钱的毛线帽子。身旁蹲坐着一只脏兮兮的绒布玩具小狗,跟前摆放一点吃食。阳光很温暖,玩具小狗昂头不看吃食,活泼地在和煦的春风里向人们撒着欢。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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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魄惊心敲门声 —— 纪念《麦克白》400周年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5%8a%a8%e9%ad%84%e6%83%8a%e5%bf%83%e6%95%b2%e9%97%a8%e5%a3%b0-%e2%80%94%e2%80%94-%e7%ba%aa%e5%bf%b5%e3%80%8a%e9%ba%a6%e5%85%8b%e7%99%bd%e3%80%8b%ef%bc%94%ef%bc%90%ef%bc%90%e5%91%a8%e5%b9%b4/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30/%e5%8a%a8%e9%ad%84%e6%83%8a%e5%bf%83%e6%95%b2%e9%97%a8%e5%a3%b0-%e2%80%94%e2%80%94-%e7%ba%aa%e5%bf%b5%e3%80%8a%e9%ba%a6%e5%85%8b%e7%99%bd%e3%80%8b%ef%bc%94%ef%bc%90%ef%bc%90%e5%91%a8%e5%b9%b4/#comments Fri, 30 Jun 2006 16:14:19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57          (德•昆西这篇发表于1823年的《论“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是历代被公认的名篇。德•昆西从批评者的感受出发,把新鲜的活泼的有生命力的批评带到了这里,使得这篇文字在浩如烟海的莎评中一直显示活力。德•昆西把文学分为两类,知识的文学和力量的文学。前者教导读者,后者感动读者。此篇仅仅评论《麦克白》一剧里的第二幕第二场,文体十分短小,却提出和建立了一系列有趣的命题,比如“单纯的思考力是人类心灵中最低下的能力,并且最不可靠,告诫读者不要让自己的思考力去压制自己的观察力。”批评家的任务就是描述读者对一篇或一段文章中的印象或直接的感情反映,用理论来说明为什么读者会受到感动。本文是对于德•昆西这篇文章的学习。尽管德•昆西论述的某些词汇翻译与我们一般理解存在差异,但是他的一些从个人感受出发理解作品以及把莎翁作品比作大自然的现象,仍然具有非常警醒的作用。)

        在莎士比亚著名的四大悲剧里,1606年写的《麦克白》是剧作家写得最短却也是最悲的一部。麦克白这个人物的悲剧,或者更进一步说,他比其他悲剧人物更其可悲的地方,就在于他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了,在野心和欲望的诱惑下,一个强大的生命,一个“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 博方面”都已经具备了“巨人”(文艺复兴时期)规模的人堕落了,掉下万复不劫的深渊,进入人性泯灭的黑暗隧道。

        几乎所有研究《麦克白》的人都能发现,第二幕第一、二场是悲剧写得最为精彩的高潮。在这两场的衔接中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 “9.13”事件——麦克白谋杀邓肯王!这一谋杀,是全剧麦克白三次谋杀里最重要的一次,也是悲剧最重大的剧情发展。有趣的是,莎士比亚偏偏将这次重大事件做了暗场处理,并不表现谋杀场面,而是努力渲染麦克白进行谋杀前后的内心世界,他的恐惧自责和犹豫,顾及“现世的裁判”、“一丝不爽的报应”,以至于神 情恍惚眼前出现幻影异象:滴血的刀子、脚步和钟声。他说:“坚固结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是向着什么地方去的,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露了我的行踪”。显然,莎士比亚的“兴趣”和“同情”不在“天使一般”仁慈的邓肯王,而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凶手麦克白的身上。

        二百多年以后,英国文学批评家德•昆西在《论“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的名篇中试图对这个现象进行阐释。他说,在通常情况下,当人们的同情完全寄托在受害者身上的时候,谋杀是一件令人恐怖、厌恶的粗俗的事;那是因为这件事把兴趣专门投放在我们坚持生存下去这个自然的,但不光彩的本能上面;由于这个本能抹煞了一切区别,并且把最伟大的人物降低到“被我们践踏的一只无知的甲虫”的地位,因此这个本能所显示的人性处于十分卑贱、可耻的状态。这种状态不会符合诗人的要求。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必须把兴趣投放在凶手身上!我们的同情必须在凶手一边!当然这里所说的同情是由于理解而同情,通过这种同情我们能够体会他的感情,理解他的感情,而不是一种伶悯或赞许的同情。在被害者身上,一切思想斗争,激情和意图的一切涨落,都淹没在压倒一切的恐惧之中。但在凶手——诗人情意屈尊描绘的凶手——身上,必须有某种强烈感情的大风暴在发作——忌妒、野心、报复、仇恨——这种感情风暴会在凶手的内心制造 一所地狱。

        身为散文家和批评家的德•昆西为医治面部神经疼痛曾经服用鸦片,因此言论中包含了许多心理分析的潜意识活动。德•昆西认为读者的 感觉和印象比思考和理性更重要更可靠,对此见仁见智,但是德•昆西对于人类情感作如此细致独到的分析,却不能不让我们惊叹!沿着德•昆西的思考,对于艺术 如何表现深刻丰富的人性,或许能够得出许多颠覆性的启发。

        德•昆西着重分析了第二幕第三场开始时的敲门声,即敲门声具有“一种特别令人畏惧的性质和一种浓厚的庄严气氛”,突破人类思考力,宣示一种世界的重建。为了更准确理解德•昆西的分析,让我们回到特定的戏剧情境中去。

        敲门声紧跟着发生在麦克白谋杀邓肯王之后,敲门的是剧中次要人物、苏格兰贵族麦克德夫和列诺克斯。敲门声引出看门人,以及看门人那段极为著名的内心独白:

         “门打得这样厉害!要是一个人在地狱里做了管门人,就是拔闩开锁也足够他办的了。敲,敲,敲!凭着魔鬼的名义,谁在那儿?一定是个囤积粮食的富农,眼看碰上了丰收的年头,就此上了吊。赶快进来吧,多预备几方手帕,这儿是火坑,包你淌一身臭汗。敲,敲!凭着还有一个魔鬼的名义,是谁在那儿?哼,一定是什么 讲起话来暧昧含糊的家伙,他会同时站在两方面,一会儿帮这个骂那个,一会儿帮那个骂这个;他曾经为了上帝的缘故,干过不少亏心事,可是他那条暧昧含糊的舌头却不能把他送上天堂去。啊!进来吧,暧昧含糊的家伙。敲,敲,敲!谁在那儿?哼,一定是什么英国的裁缝,他生前给人做条法国裤还要偷材料,所以到了这里来。进来吧,裁缝;你可以在这儿烧你的烙铁。敲,敲!敲个不停!你是什么人?可是这儿太冷,当不成地狱呢。我再不想做这鬼看门人了。我倒很想放进几个各色各样的人来,让他们经过酒池肉林,一直到刀山火焰上去。来了,来了!请你记着我这看门的人。”

        按照德•昆西“一切施加于任何方向的作用可以用反作用来加以说明”的理论,在敲门声响起之前,我们这个正常的世界,充满善良人性 的世界,暂时地消失了,“必须把凶手们和谋杀罪与我们的世界隔离开来”,“必须使我们感觉到日常生活的世界突然停止活动”,“必须把时间毁掉;取消与外界事务的联系;一切事务必须自我引退,进入深沉的昏睡状态,脱离尘世间的情欲”。但是,“当谋杀行为已经完成,当犯罪已经实现,于是罪恶的世界就像空中的幻景那样烟消云散了:我们听见了敲门声;敲门声清楚地宣布反作用开始了;人性的回潮冲击了魔性;生命的脉搏又开始跳动起来;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重建起它的活动;这个重建第一次使我们强烈感到停止活动的那段插曲的可怖”。这里,联系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定义,敲门声使我们更加感受到悲剧特有的那种“净化”、“怜悯”和“恐惧”的力量和效果。

        麦克白谋杀了邓肯王,也谋杀了他自己对于生活的兴趣,“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一天地摄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道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侩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整整四百年了,《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仍然在世界悲剧之林中回荡,撞击着这座让人仰止叹绝难以逾越的稀有伟大的高峰!莎士比亚的伟大,起码在他最好的剧作中,还像于自然和生命现象、人性的各种表现淋漓尽致。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不仅“属于他那一个时代而且属于所有的世纪”(本•琼生《题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遗著,纪念吾敬爱的作者》)。只要人类活着,莎士比亚就活着!

       结束这篇小文,也想起第一次看《麦克白》的情景。1982年,也许是1981年,导演系进修班毕业演出《麦克白》,在棉花胡同刚落成的小剧场内,获得很大成功。是不是后来又移师去北京人艺剧场去演出,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这次演出使李保田大出风头。保田在剧中扮演的正是看门人的角色,上场不超过十分钟,却用那略微嘶哑低沉的嗓音将那段台词的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剧场的各个角落,风采初露,盖过了剧中的主角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

        出风头的结果是保田再没有返回他的派出单位徐州市话剧团而留在了学校。保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罗锅着腰咧着张嘴,走遍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山舞银蛇顿失滔滔。但我记忆里的保田却一直是那个只用四段台词却让人拍手称绝的看门人。这些年来保田走红银屏,走穴走穴,从一个洞里窜入另一个洞里,红粉知己知多少!但保田不重色轻友,百洞之间,曾于1991年前后参加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受人之托给我捎来一本《河殇》讲解词。那时正忙于生计,没能去蒙特利尔取。让保田兄背着来又背着走,回到国内专门挂号再寄到我加拿大的家里。保田与我同校不同系,并不十分熟悉,随书寄来的信里三两问候,了无责备之意!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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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断背山》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29/%e6%88%91%e7%9c%8b%e3%80%8a%e6%96%ad%e8%83%8c%e5%b1%b1%e3%80%8b/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2006/06/29/%e6%88%91%e7%9c%8b%e3%80%8a%e6%96%ad%e8%83%8c%e5%b1%b1%e3%80%8b/#comments Fri, 30 Jun 2006 02:09:53 +0000 冷热 https://hxwk.ciaos.org/leng-re.hxwk.org/?p=47          一.《断背山》与《沉雪》

       《沉雪》(作者:李盈,李晶,工人出版社)是笔者七八年前读过的一部长篇小说,描写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知识青年生活,也是作者写自己 的亲身经历。小说具有明显知青作品特点,艰苦的劳动锻炼,恶劣的生存环境,年轻人的理想、困惑以及与现实的冲突。全书弥漫了一股浓厚女性心理的精神气质, 笔触细腻清新,林海雪原自然景色的描绘栩栩如生。孤独苦闷的女知青之间不仅存在着猜疑和倾轧,也产生维系着亲密的友情。让人难忘的是,小说以比较隐晦的手法写了两个女知识青年的同性恋。

       《断背山》是台湾导演李安2006年摘下若干奥斯卡奖的电影,描写美国怀俄明落基山下两个牛仔之间的同性恋情。极其壮丽的自然风景,粗旷的西部生活,欲舍难分的生死之恋。

       《沉雪》在大陆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但台湾再版得到较大反响。笔者记忆中《沉雪》曾获有影响的台湾联合报系的文学评奖,有文章称赞其细腻的女性心理刻画,将同性之间的恋情描写的如此美丽动人,等等等等。

        李安不会不知道《沉雪》中的同性恋情节,如果说李安电影取材上受《沉雪》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仅仅是心有灵犀的一种相通。一个产生于文 化大革命后期的中国北方,一个是地地道道美国西部牛仔故事。从女同性恋到男同性恋,性别进行了转变,人文环境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也迥然有异。李安导演,华人文化背景,却能如此深入美国西部乡间,俯仰天地,游刃有余,从思想到艺术都令人叹服,赞一声了不起!

        二.同性恋也是人类之恋

        一些人并不喜欢《断背山》里的同性恋故事,这不奇怪,但不容否认的是,《断背山》讲述的故事,千真万确就存在于生活之中,昨天、今天、明天,你、我和他。

        笔者曾读过一部题目叫《中国同性恋》的长篇纪实文学著述,作者长期跟踪北京天津等地上百位同性恋者,记录他(她)们的外部和内部世界、他(她)们的思想感情和生活状态。笔者读后身心震撼,指问苍天,一时竟无语凝噎!

        据统计,有同性恋倾向的人群在我们之中大约占到百分之五,换言之,你的亲友之间、同事之间、和你搭乘同一辆公车上班和下班的前排后 座,可能都有他(她)们的身影。与你我一样,他(她)们也是芸芸众生,从事各种工作,有爱和被爱的欲望,却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不得不带着各种面具,揣着忐忑躁动的灵魂,游走在社会人间。人们鄙视断背,胜过鄙视流氓小偷强奸犯,好像面对麻风和艾滋病毒。

        其实,同性恋者完全是无辜者,只不过天生下来与有我们不同的性取向罢了。因为被社会鄙视,他(她)们异常敏感,易受惊吓,很多人变异 出自卑心理状态。他(她)们一般都竭力克制掩饰,因此表现较高道德行为外表,工作尽心竭力,举止一丝不苟。如果没有适当外部条件,他(她)们或许一辈子都生活在压抑的阴影里,娶妻嫁汉,抚育子女,但郁郁寡欢。除非断背,不得善终。

        这外部的条件是多样的,可能发生在大陆从前那种公共浴室公共厕所的特殊场合,也可能发生在朝鲜战争冰天雪地的坑道里,两个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人总有一种天生的信号在彼此间传递,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你知我知,电光石火,刹那之间就能接通。

        需要强调的是,在颠凤倒鸾的同时或之后,他(她)们掉进了我们难以体验的地狱,经受炼狱一般的精神折磨,时时刻刻感到来自家庭亲人和 社会的诅咒。他(她)们捶胸顿足涕泗长流,痛恨自己以及自己的性伙伴,一次又一次发誓赌咒,说这是最后的斗争,可是憋不多久他(她)们依然要冲破关山险隘联系接头,暗号照旧,依然断背,依然为真理而斗争!周而复始,人格分裂,精神分裂,更深地掉进那个黑洞里去!

        这真是我们人类的一个悲剧!《中国同性恋》的作者告诉我们,同性恋不是道德败坏,也不是一般的疾病,但与吸毒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一条退不回去的不归路。在作者跟踪的上百男女同志之中,没有一个能够彻底地告别自己的天性,所谓不断背是暂时的,断背却是永远的。

        断背者最怕什么?不怕中央纪委双规,不怕开除党籍离婚杀头,最怕的就是一下子发现子女后代也有了断背的取向!对他(她)们来说,犹如天遣形同报应!

         三.《断背山》的思想艺术成就

        明白了上面所说的道理,《断背山》高度的思想艺术成一目了然。导演李安,大人道主义者也,断袖之事写出了断背之痛!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梁山伯祝英台,另一个世界里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啊!

        在那个兰知更鸟声声吟唱威士忌酒畅饮不衰的地方,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发生了!杰克和恩尼斯,两个西部牛仔,两个有着相同性取向的“男人”,被命运的风暴抛在了一处。干柴遇上烈火,你说会发生些什么?你还需要什么样的过渡解释?亚当夏娃能干的事,你以为他们就不干了?

        但是,恩尼斯几乎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罪孽深重,感觉到无名恐惧。他记得孩提时候在路边一个沟里见到的那个男人尸体,裤裆扒开,鸡巴让人 扯断。称它悬念也好,恶梦也好,宿命也好,反正它就是那么地挥之不去,像挂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早会掉下来。不管他们如何挣扎自咎,进了圣洁的教 堂,结了世俗的婚,有了孩子,还是忘不了断背山!断背山,断魂又断背,这是个罪孽深重的地方,恐惧紧紧跟着他们,也紧紧牵着观众,笔直地一贯到了底,一直等到那“哐”的一声响起……

        易卜生剧作里的宿命,罗密欧和朱丽叶故事里的抒情,弗洛伊德手术刀一般精确的心理分析,差不多都被运用到了这里。漂亮的画面烘托着牛 仔的浪漫,狰狞的大山又暗示出社会人情的险恶。没有斧凿之痕,极少牵强附会,既有两个人物与社会家庭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有力冲突,更有发生在他们心灵深处的内在冲突,人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结尾处戛然而止,人去山空,灵魂出窍!

        如果说到不足,提出两点。一是杰克的后事安葬进不进祖坟,似乎依然脱不开华人文化背景。除了英国皇室伊丽莎白和戴安娜王妃,一般西人 谁个在乎进不进祖坟?另一个就是前面所提同性恋者最忌讳最害怕的事情。影片最后,写到恩尼斯的女儿要与一个叫柯特的年轻人进入教堂结婚,那种前赴后继去断背的感觉几乎呼之欲出,可惜导演轻轻放过,连暗示一下都不肯给出,真是觉得可惜。

        瑕不掩玉。《断背山》登奥斯卡之高,天下归服。看完《断背山》,想到纳粹屠犹,想到残害黑人的KKK党,更觉得天底下只有宽容和理解最为可贵。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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