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断气的时候,大哥一脚赶到。大嫂已经虚弱地抬不起头来,眼睛直瞪着他。大哥紧握着大嫂的手,“后悔了!你后悔了吧?”
两个人的战争就这么结束了。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温暖里,一点一点,冰凉了下去。
大嫂去世几年以后,我请大哥来加拿大探亲。我们坐在厨房里面小餐桌旁,随便地聊天。秋霜很重,叶子一片一片在风中飘零,掉落在草地上。大哥带两件行李上路,出门时拉下了一件,所以穿妻子找出来我的旧衣服,稍微嫌大。他一再说起忘记带行李的事,说直到上了飞机才想起来,非常地不好意思,原本带给我的两瓶酒也留在那件行李里。大哥本来就长得文质彬彬,现在依然皮肤细润,只是头发稀少了许多。他慢慢地说,我细细地听,二十多年的河床里潺潺地淌着温馨苦辣的浪花。娇黄嫩绿春前柳,淡白深红雨后花,突然之间,我想起许多年前有位朋友送给我的字画,字画上就写着这么两句诗。
我不能相信大嫂就这样地走了,妻子说她也不能相信。妻子一向惊慕大嫂的美丽聪慧,第一次见到大嫂,妻子只有七八岁,扎两根小辫。一群顽皮的孩子藏在窗户后面,一二三,一起喊,新娘子!新娘子!
大嫂跟她的母亲正从院子里走过,她和她母亲的头上都挽着高高的发髻。大嫂每次跟她的母亲从院子里走过,都能引来别人的注目。听见孩子们喊叫,大嫂的脚步有些慌乱,低着头紧紧挨着母亲,耳朵根子后面飞起一片红云。
这群女孩子后来也这样欺负送鸡汤的大哥,爬在窗户上面拍着手尖声细气地狂喊:“鸡汤洒了!鸡汤洒了!”
从我们家到大嫂家里,隔着一排房子,百十米不到,大哥目不斜视,两手平举,将鸡汤端在胸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鸡汤滚烫,更像一次长征,他两手不能平衡时,嘴巴就凑上去帮忙,轻轻地吹着,吸允一口。一碗熬给大嫂作月子的鸡汤让他喝下去差不多小半,迈上台阶的那只脚还是没能踩稳,剩下来的辛辛苦苦全扣在了自己的身上。那时候鸡汤比较珍贵,大哥恼怒,抬头正待发作,窗户上那排小脑袋却不见了。
大哥大嫂那时候多么年轻潇洒!都是国内最好的大学,一个毕业进了原子能研究所,一个分配去了天津的医学研究所,郎才女貌,强强联合,再般配也不过了,大家都这么说。那时候,大哥大嫂和大家,我们意气风发,全都走在大路上。
大哥大嫂那时候要是能分在一起多好!北京(确切地说是良乡)到天津,不能算远,却成了他们冲突的导火线。大哥不愿调到天津市,说那里没有他的事业。大嫂也不肯屈就原子能所那个小医院里,嫌离城市远了。他们都是属牛的人,顶在一起谁也不肯让谁。春节两人回南方,三天里面能够吵两架。大嫂先回的天津,大哥赌气不送,硬是让我这个刚上初中的小叔子送。送进站台,我背着亮亮,跟在大嫂后面气喘嘘嘘地跑。送进车厢,大嫂一把推开拥挤的人群,推开人家放着行李的座位。行李的主人,一个身高马大的红脸东北汉子,站起来要跟她理论,大嫂竟然装作没有看见,偏过头来朝我背上一阵吆喝:“亮亮,上!”亮亮得了号令,蹬腿从我背上杵遛下来,一屁股就赖在人家的座位上。大嫂回过头来朝东北汉子笑笑:“大哥,您跟我说的嘛?”
我目瞪口呆站立在一旁,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还是那个柔声细语跟母亲说悄悄话给父亲做丝绵袄的美丽贤惠的大嫂吗?她杏眼园睁,说话象放机关炮。她抱怨大哥老实没用,抱怨她单位里的人都欺负她,分房提职次次没有她的份,下乡巡回医疗却回回拉不下她。她说天津市内又脏又臭,天津人说话难听极了。总之,大哥不是东西,天津市没一个东西,天底下的东西都亏着和欠着她什么!
我觉得大嫂变了,心里很难过。大嫂越来越不在意,常常让人下不了台来。亮亮喝牛奶洒出来一点,她利声喝斥,“我抽你!说,犯了什么错误!”亮亮哭不出声,憋红了小脸:“牛、牛、牛奶错误!”爷爷奶奶尴尬,大哥也尴尬,接下去还有唱歌错误睡觉错误吃饭错误洗澡错误,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后来跟大嫂翻脸还是因为亮亮的事。亮亮第一年高考落榜,大哥大嫂让他回到家里复习再考,特别叮嘱我这个当叔叔的严加管教不得疏忽。亮亮来了不久就跟一个女孩子谈开了恋爱,连学校的课也不去上,我说了他几遍,他哼哼哈哈。一次我拆开大嫂的来信,大嫂可能把给我们的信与给亮亮的信装错了信封,竟然在信里教导亮亮表面上要学会应付我这个当叔叔的,我又一次看得目瞪口呆。大哥回来,我把这事跟大哥提起,大哥苦笑着摇头,一只手歉然地拍在我的肩上。
真是黑色幽默!那一阵,许多笑话流传全国,有一句挺经典的,“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听了哈哈一笑,这不是说的我大哥?
我大哥不仅是搞原子弹的,还是个爱写诗歌的。我不懂诗,却一遍遍往艺术学院老先生们的家里取送大哥写的诗,再给他挂号寄到北京去。大哥闲云野鹤,志趣山水,永远穿一身退色的解放服,单摆浮搁似的头上扣一顶退色帽子,脚下一双快要露出脚趾的布鞋。时间久了,我觉得我大哥就是一个茶叶蛋,在茶叶和酱油汤里泡久了,泡得没有什么光采和脾气了。
我去北京读书时,大嫂已经调到了北京城里,整整四年,我没有上过他们家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我大嫂一面。大三的一天,大哥匆匆跑来找我,说大嫂家在香山有一间房子需要修理,晚上有车送砖,急等人去卸车。我去了,和大哥两个人一块卸到深夜,两手都磨起血泡。我走了,大哥还一个人留在那里收拾。那晚星月皎洁,刮着风,夜里一定很凉,不知大哥那一个夜里如何度过?
香山的房子修好不久,大哥和大嫂就离异了。大嫂说大哥有了外遇,大哥说就我这个熊样,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有人总是不愿满足,好了还想再好,其所谓人往高处走也!生活就是这么丰富,生活也很无聊无奈,那一阵北京城里,哥几个见面,不也是作楫问候:“怎么,还没有离吗?”
大嫂死于癌症,一定是和她的心情不好有关,享年58岁。大哥大嫂离异后,各自独身,留下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据说奉行弱肉强食哲学,在社会上行走也是一阵拳打脚踢。面对日渐老去的父亲,他们恨声恶气,犹如面对仇敌。大哥不愿提起儿女,能躲就躲。
大哥在加期间,我陪他去大瀑布,游千岛湖,无论走到哪里,大哥总是一个劲地夸说黄山三峡,说天底下还是咱们中国的风景好啊!参观总督府时,我提到时任女总督来自香港,大哥立即翘起大拇指说,咱们中国人就是了不起!大哥说他仍然在修改早年写下的诗文,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出版一本诗集。我本来想留大哥多住一段时日,带他过境美国,可大哥执意不肯,他惦记着亮亮。亮亮30岁了,还没有找着对象。他不放心,得赶回去催促。
大哥这样说着,一代又一代的故事在我眼前演绎,他们却浑然不知。我愣征了一会,对大哥说,你们就是离了,大嫂就是不在了,大嫂还是我的大嫂。窗外草地上,一只小松鼠正窜来跳去,深秋阳光下,黑绸缎子的身子耀眼地一闪一闪。岁月如梭,人生如歌,我又想起题在那幅画上的两句话来,春前柳雨后花,燕子飞入谁人家?……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