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有位诗人王正功，他的名字可能鲜为人知，然而他的一句诗却脍炙人口，流传千古，这就是他的名句：“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实在幸运，此诗一出，便从这平仄有致的七个字里，自南宋一路翩翩走来，领誉了风骚八百年。
自十几年前定居澳洲，就有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回国一定要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走一走，看一看，领略那里的旖旎风光。然而，每次回国，都因来去匆匆和诸多应酬，一直未能遂愿。去年（２００６年）１２月，趁着治病的间隙回国看望父母，决定了却这一夙愿。这次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有生命危险的绝症。在这生命的火焰随时有可能熄灭的非常时期，我自度若再不去桂林的话，有可能将遗憾带入另一世界。再说，打从父母生下我这个七尺男儿以来，还没有陪他们一同旅游过。这次若能带上他们同行，就算生命不久终结，也会为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节尽了一份孝心而感到高兴。就这样，在生命的催促下，回国行囊甫谢，我便忍着对放化疗毒副反应的百般纠缠，领着父母坐上了开往桂林的列车。
抵达桂林的当天，我们购好了游览漓江的船票。早听人说，桂林美最美是漓江，而由桂林至阳朔８４公里的江段又是整个漓江的精华所在。它若一条青绸绿带，盘绕在万千峰峦之间，奇峰夹岸，碧水萦回，削壁垂江，青山浮水，仿如一幅百里画卷。明天，我们的游览就在这段江面。
次日拂晓，在投宿的“七星”大酒店门前，我们坐上了开往磨盘山码头的旅游大巴，由那乘船游江。上车刚落座，导游小姐就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欢迎各位“狗肉”乘我们的车去游览秀丽的漓江。我顿时一愣，说什么来着，唤我们为“狗肉”？啥意思？印象中，大凡跟狗沾上边的词句不是贬意就是骂人，如“狗眼看人”、“狗仗人势”、“狗屁不通”、“狗改不了吃屎”、“狼心狗肺”等等，若在我们老家如此呼人，非得挨揍不可。正当我满腹狐疑，导游小姐马上解释道：“大家不要惊奇，在桂林和整个广西，“狗肉”就是朋友的意思”。她的话音未落，车上顿时响起一片“喔”声，恍然大悟这“狗肉”的含义。接着，她言归正传，用流利、百米冲刺般的语速介绍漓江景点及掌故。实话讲，来桂林前，我作过一点研究，对漓江上的好些景点和掌故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对她的介绍我兴味索然。于是，我将两耳塞上ＭＰ３，专心致志地听起歌曲来。不经意中，磨盘山码头进入视野。
码头上人流如织，熙来攘往，游江的人都在这候船。据说，这人不算多，若是赶上旅游旺季或黄金周什么的，这里才真正是人山人海，方便都成问题。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旺季或黄金周来此凑热闹，那样的话，我那由于放化疗引起的肠炎必使我洋相百出，狼狈不堪。这么多游人同时在一个码头候船会不会是故意安排的？我不得而知，但对码头上唯一的一家礼品店无疑带来了火爆的生意。因为近一个钟点的等待，时间虽说不长，但枯燥乏味。为了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游客们只好挤在商店里，被迫消费一些价格不菲物又不美的纪念品。
尽管等得发毛，到了上船的时候，我的脸上还是荡漾着一种出发与期待的亢奋，兴致勃发地登上游船。那日天朗气爽，惠风和畅，清碧澄澈的江水在阳光的辉耀下泛着幽幽粼光。江面不很宽，旱季使它更加窄缩，显得与赫赫大名的漓江不甚匹配。两岸青山倒特色凸显，不是蜿蜒起伏，而是平地拔起，千形百态，展示着其特殊的岩溶地貌。“据地质研究，约在三亿多年前，桂林原是一片汪洋，由于地壳运动，海底沉积的石灰岩上升为陆地，经风化和溶蚀后，便形成了桂林特有的神姿仙态的峰林地貌。”上船刚坐定，看到老爸目不转睛地瞅着船外江岸拔地而起的青峰，我将网上“古狗”来的一点知识及时向他兜售。因为年近八旬的老爸，好奇心越来越强，俨然一个有疑必问的“老小孩”。
将欣赏风光的双眸移入船内，才发觉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年轻的俊男靓女。他们是新婚蜜月的夫妇还是热恋中的情侣？我无从判断。只见他们卿卿我我情意绵绵，女郎呈小鸟依人状将她的头缠绵地埋入男士怀中，他则用手轻轻地在她白皙光洁的肌肤和美丽青春的脸上来回抚摸，并不时地用手梳理她那乌黑光泽的青丝，一船的人在他俩的眼里似乎不复存在。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使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热恋的情形。女友也是取那么个姿势，我也是那么个轻抚动作，不同的是，当年，我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在众目之下毫无顾忌地表达恋情，常常只能在夜幕遮掩下依偎亲热。岁月变迁时代不同了，如今恋爱的男女真是幸福，能如此无拘无束、直白裸露地表达恋情，我不由得向他俩投去羡慕的眼神。
上船后才知，从码头到所谓的风景区尚有一段航程。为了消磨这段时光，我便和这对年轻情侣攀谈起来。交谈中，得知男的在某市一家医院放射科工作，两个月前不幸检出肝癌，晚期！当他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恶讯，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数日茫然。这可以理解，他年仅２３岁，人生旅程刚刚开始就遭此厄运。手术是不可能了，医生说做化疗或许可以延长生命。面对死神的威胁，人与人之间的反应迥然不同，有的表现得哀婉凄凉、悲观失望；有的表现得豁达乐观、随遇而安。他选择做坚强的后者。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毅然决定把生命最后的宝贵时光用于旅游，享受生活，而不耗费在痛苦的化疗上。他的决定当即得到女友的倾力支持。更让人感动的是，为了让男友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能更多地感受到她的爱情温暖，她要求和他立即旅行结婚。于是，他们开始了这次颇为悲壮的蜜月旅行。这之前，他们已游历了云南大理、丽江，桂林是他们旅程中的第三站。
“你的情况使我想起了著名作家高行健，他也是在被诊断为肺癌后，毅然告别北京，开始了他的西南边陲之旅。在外漫游了近半年，结果肺癌神奇消失，什么事也没有，还将旅行所见所闻写成《灵山》一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为你祈祷，同样的奇迹也会在你身上发生。”
“我和他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被医生误诊为肺癌，死神只不过同他开了个玩笑而已，而我被确诊为晚期肝癌。”他笑着看了看我。
“我知道，你兴许被误诊也未可知呀。再说，我始终相信，癌症病人，哪怕是晚期，若能保持良好的心绪，乐观对待，对自己的生命抱着坚定的信心，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尤其像你这样镇静开朗、超然度外、视死如归的人，加上你还有一位为你奉献可歌可泣的爱情的妻子，奇迹真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
这话即是安慰他的，也是在鼓励自己。与他相比，我的病况好不到哪里去。我的癌虽然不是晚期，只一步之遥，中晚期。尤其自去年９月复发后，现已成了治疗上十分棘手的复发癌，很多医生都认为，就是再有机会手术，活下来的机率也不会超过２０％。然而，即便是九死一生，抑或毫无希望，我也不会向癌魔屈服，生命存在一天，就同它抗争一天。记得亨利・米勒说过：“命运的残酷让与之拼博的生命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我十分欣赏这句话。
“游船已经驶入了风景区，船的右前方就是蝙蝠山，从这儿起，漓江将为您一览无余地展现她那‘百里漓江，百里画廊’的山水画卷，让您充分体验在‘画廊’里穿行的快意。”喇叭里赫然响起的导游小姐的介绍终止了我们的谈话。我们立马起身，和船上兴奋的游客一道，迫不及待地挤到二楼的甲板上眺望右岸的蝙蝠山。只见蝙蝠山山尖峰俊，高低散布错落有致，时值冬季仍披着青翠的碧毯，陡壁上隐约显出两只展翅飞翔的蝙蝠。因为蝙蝠山是“百里画廊”上的第一个景点，故又称为“仙蝙迎宾”。
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中，漓江真可谓处处是风景，船移景换。还未等我从“仙蝙迎宾”的景点中回过神来，“望夫山”便跃入眼睑。抬眼仰望，山巅上有块巨石，似一穿古装的人正向北张望，这就是传说的“仙人石”，为一男子所化。半山腰也矗立着一块硕大石头，形如背着娃儿的妇人，这就是漓江上有名的“望夫石”。在我们民族古老的传说中，几乎所有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总是伴着太多的凄凉与辛酸，“望夫石”也不例外。相传，曾有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刚出生的孩子撑船回桂林，一路逆水而上，途经此地时，船不幸搁浅，只好等待过路的船只帮忙。谁知几天竟无一艘来往船只。在饥饿的等待中，眼看全家只剩下最后一斗米，丈夫便饿着肚子爬上山去眺望，以求发现救援的船只。谁知始终未见船只过往，他心一急便化成一块石头。妻子见丈夫久去不回，便背着孩子上山寻找，刚至山腰，望见丈夫已变成石人，顿时伤心欲绝，也一同化作石头，背着孩子永远凝视着丈夫。当导游讲完这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甲板上的游人无不为之掬一把同情之泪。故事反映的虽是个体，但是，茕茕伫立在青山间身背孩子的妇人，见证的何止是她一家的不幸，应该是千百年来无数漓江艄公的辛酸历程。望着渐行渐远的“望夫石”，耳畔熟悉地响起了清代诗人李秉礼的赋诗：江头望夫处，化石宛成形。两洗髻鬟湿，烟横黛眉青。离魂悲壮宇，积恨感湘灵。何事远游客，征帆去不停。
告别了“望夫石”，渐入漓江游览的最佳景致。如果将漓江喻作一部交响乐，那么这一段将是它的华彩乐章；如果把漓江比作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那么行将来临的就是它的高潮。“冠岩半边渡”、“仙人推磨”、“童子拜观音”、“文笔峰”、“苹果山”……，一道道奇景逸致自两岸款款走出，令人目不暇接。风光尤其优美的是浪石一带，两岸奇峰挺秀，水碧山青，茂林修竹，一派葱翠。导游说，当年，电影《少林寺》、《刘三姐》都曾经在这里拍摄过外景。听着介绍，在视角的右前方，霎时一组八个山头突兀而起，气势雄伟，氤氲缭绕，给人以缥缈幻境的感觉，这就是著名的“八仙游江”。乍一看，八个山头颇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八位仙人，靠近江边头光光的是铁拐李，旁边的是曹国舅，戴帽子的是河仙姑，接下来的是张果老、韩湘子、吕洞宾、蓝采和、钟汉离。据说有一天，八位仙人各显神通，飘洋过海，结伴来到漓江边上，看到这里碧水青峰，田园似锦，他们流连忘返，不忍离去，于是决定留下来，从此，成就了“八仙游江”的景点。可以这样说，在漓江的整个游程中，到了这里，才拉开了观景高潮的序幕。
船过浪石滩，一道巨大的石壁立马横刀挡住去路，俨然一幅凌空而起的画屏，江面嘎然而止。这便是漓江上著名的“九马画山”。由于长年风雨剥蚀，峭壁上呈现浓淡相间斑驳有致的黄白石纹。仔细揣摩这些石纹，可依稀辩出神态各异的骏马，有静静伫立的，有悠然饮水的，有仰天长嘶的，有扬蹄驰骋的。马图最多可见九匹，但能看出三、四匹就很不简单了，要认出九匹，得有非凡的想象力。当地有歌谣这样唱道“看马郎，看马郎，问你神马几多双？看出七匹中榜眼，看出九匹状元郎”。导游告诉我们，１９６０年，周总理和陈毅游漓江来到画山前，周总理三分钟就看出了九匹，陈毅看出了六匹。说完，导游问我们能辨出几匹。一时，甲板上的游客指指点点，纷纷辨认。我和老爸老妈也将两眼瞪得似电灯泡。凝视良久，我恍惚看出三、四匹。老爸说，他只看出正上方那一匹立着的大马，其它的皆似是而非。老妈缄口不言，不知她到底能辨出几匹。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很多人和我们一样，无论他们怎样抓耳挠腮、双目圆瞪，能看出一匹已属不错了。我思忖，这些形态莫测的马如此难以辨认，是否与它们为神所化有关？相传这些马本是天宫神马，趁孙悟空任“弼马温”时看管不严，便偷下凡间，在漓江边饮水时，被一画工看见，画工想描绘下来，结果马群受惊，慌乱中误入石壁而永留人间。其实，依我看，认不全九马没什么不好，留下点遗憾不正好为下次重游漓江提供借口吗？我想，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为数可能不少，但真正实践的不见得太多。若是有人六年内几乎每年都来“画山”辩马，那他绝对是个痴迷“画山”者。清代两广的总督阮元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六年内曾五次来画山数马，有其诗为证：“六年久识奇峰面，五度来乘读画舟”。
“自古山如画，而今画似山，马图呈九首，奇物在人间。”旅客中不知谁吟起了清代徐云的《画山》诗。循声寻去，原来是新郎官！“你也喜爱古诗？”我高兴地快步上前问道。“谈不上特别钟爱，只是‘叶公好龙’。唐诗宋词略懂一二。这首《画山》诗，因为喜爱漓江也就记住了”。相似的不幸命运，共同的兴趣爱好，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谈笑间，游船一个９０度大拐，将“画山”抛甩身后。看到画山离我远去，才蓦然想起没给“神马”们留下张照片。于是，慌乱中我擎起相机，抢下了“画山”的侧影。从照片中看，老爸认出的那匹大马仍然依稀可辩。
辞别了“九马画山”，游船不久就进入“黄布倒影”景区。导游介绍说：“‘黄布倒影’是漓江最瑰丽最神奇的景色，它是右岸诸山峰（尤其是七座仙女峰）在清澈如镜的江面上映现的倒影，通常只有在黄昏夕阳满天，水平如镜，水清见底的时分才易出现，才可欣赏到“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的奇景。”接着，她给我们讲了仙女峰的故事：一天，七位仙女下凡来到漓江，见这里景色迷人，胜似天堂，于是偷偷留了下来，化作江边七座青峰。她们白天在这里对镜梳妆，晚上在这里沐浴赏月，夜深人静时，还可以闻见她们欢快的嘻笑声。只可惜，我们的游船抵达这里刚过响午，又适值枯水季节，江面狭窄，窄的地方刚能过船，因此，“黄布”根本无从倒影，我自然也没福气欣赏到这一美丽景色，留下了又一缺憾。
从“画山”到兴坪镇这一段的江道有点像回肠九曲十八弯。也因为如此，游船折拐时，新奇风景总会冷不丁地撞你个满怀，给你惊喜。当游船最后一个９０度拐弯进入兴坪镇时，江道复直，江面登时开阔，江水也愈发妩媚温柔。这一段的漓江奇峰林立，山回水转，碧潭绿洲，芳草萋萋。罗汉山、五指山、螺蛳山、莲花岩等神肖酷似的景点摩肩接踵而至。融融的阳光呵护着青山秀峰，翠翠的凤尾竹里不时有水鸟出没。游人到此，整个身心犹如溶入了一幅绮丽的山水画中。难怪古有“阳朔山水在兴坪”之说。就在陶醉惊叹美景之时，我居然不知不觉地错过了人民币贰拾元的背面图案实景，后悔不迭。
过了螺蛳山、莲花岩，游览的景点就要结束了。当前方一座又长又大的山峰向我们走来时，导游告诉我们，这是最后一个景点，叫‘鲤鱼送客’。我站在船舷，眺望着那座山峰，它横亘在漓江边，整个山形颇像鲤鱼，鱼头朝右，鱼尾朝左，鱼嘴与右边的一座山峰相衔，在高高的鱼背上有一组小山峰构成了鱼鳍，真是一条活灵活现的大鲤鱼，一条世界上最大最重的鲤鱼！神奇的大自然真是了得，不仅赋予了漓江妖娆的风光，还铸造了她热情好客的性格。你来时，她敞开“仙蝙迎宾”的宽阔胸怀迎接；你离去，她举起“鲤鱼送客”的巨大手臂送别。
甲板上的游客看完“鲤鱼”后陆续回船舱去了，而我则等到“鲤鱼”完全淡出我的视线，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才感觉到腰酸腿累，确实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对面的那对新婚夫妇不知何时先我回舱，依旧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从这里到阳朔仍有４０来分钟的路程。由于剩余路途无景可观，船上的工作人员便打开卡拉ＯＫ机，邀请会唱歌的游客一展歌喉，活跃下船上气氛。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先后上台演唱了几首当下流行的歌曲。听着听着，我心一热，感到有必要为对面的新婚夫妇唱首歌，表达我对他俩新婚的祝福，尤其想表示我对新郎官不畏癌魔、无惧死亡的敬意。在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深情地为他俩唱了一首《好人一生平安》。
深沉的歌声在船舱内回荡，在漓江上飘扬，在广袤的天地间飞翔，它带着我对新郎官，及世间所有癌症患者的殷殷祝愿：乐观坚强，好人一生平安！
□ 寄自澳大利亚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0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