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市场紧缩，工作难找。我撒下了天罗地网，也只有两条鱼上勾。想来想去，还是没勇气与热带鱼为伍，去亚利桑那做教书匠。寻思着还是在公司里浑水摸鱼吧！
此间乃是某大投资银行的附属智囊公司，专研究生财之道，预测股票市场。公司总裁在总行公干，不常下来，既使偶尔光顾，也从不蹲点儿。公司日常事务主要由大、小老板掌管。
大老板富态臃肿，其坐相远看活象一个巨大的不倒翁。害得我总是嘀咕这相扑运动什么时候发展到美国来了。看样子他没三百磅也足有二百五。可就这形象，他还愣告诉说曾经是学院的篮球队主力队员。
小老板瘦弱矮小，令人联想起那万恶的旧社会。他整个就是一副弱不经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拿俺家乡的话形容他就是“被苍蝇蹬一蹄子就倒了”的主儿。可就这副德性，他还每天节食减肥。也不知哪个缺德公司做的盒饭，能给人饿成那样。
大老板特具有老板的派头，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且底气十足、声音洪亮。大概是因为有那大而厚的音箱吧。每次到你办公室里来，拖过带轮子的椅子往门口一坐，把那七英尺高三英尺宽的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给你一种罪责难逃的感觉。此时您就是再有能耐也不敢翘尾巴了。
大老板能侃善吹，是做推销员的绝好材料。自己号称当年在某学府攻博士，待论文写就，突然明白其结果可用于股票市场，大有银两可赚。于 是乎论文也不交了，博士帽也不戴了。挟持着总裁，云里雾里一番卖弄，什么“非线型系统”、“小波理论”、“神经网络”、“紊动原理”，反正什么叫得响卖什 么。唬得那总裁楞上了贼船。这不，投资银行拨款三佰万，专供大老板招兵买马，添置家什儿，研制股票市场预测系统。
大老板有一爱好。喜欢下餐馆，每回还都得大吃一通。要么怎么那么富态。他还有一好，下餐馆时喜好前呼后拥，仿佛不这样就显不出大老板风度似的。
进了餐馆坐下，大老板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自然是坐在了上座，然后替大家点菜。不用征求意见，大老板就先点了两道他最爱吃的饭前“开胃果”，自然是“噗噗大拚盘”和“蒜油面包”两样。正菜还没上来，大老板已是满嘴流油，捧着硕大的肚皮直叫好吃。
见大老板停了嘴，我们也放下刀叉。其实盘中也所剩无几。于是不倒翁摇晃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侃功，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从 北欧侃到南美，从ＮＢＡ侃到世界杯，从纽约最好的中餐馆侃到起源于芝加哥的ＵＮＯ劈柴饼连锁店，最后的话题总是归一：谁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人。
大家各抒己见，报出一长溜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还有不是名字的名字，大概是外号或爱称之类。正在不可开交时，吵闹声嘎然停止。我抬头 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窗外。只见窗外正有一辆豪华型ＳＡＡＢ轿车停靠路边。不一会儿，一位女子从车上姗姗下来。大家开始对她品头论足，又热闹了起 来。大老板断言道：“这车八成是她自个儿挣来的。”“为什么？”我问道。“她还不够漂亮！”
正餐用完了，自然是饭后点心。大老板想起来要征求大家意见。大家心里明白，必是大老板不想吃饭后点心。否则他老人家不等征求意见，早就要来了水果拼盘和布丁。
大老板极少请客，陪吃者自然不能白吃。平分摊派下来，每人要花上三、四十美元，仅吃一顿午餐而已。虽是嘴上夸午饭好吃，心里免不了嘀咕。
人人共识，这等冤枉大款还是少作为妙。如何对付大老板却各有高招。大多数人午饭时便逃得无影无踪。还有去学校接孩子的，去市场买东西 的。惟有小老板的招式最高。每到午饭时间，他就拎着那填不饱肚子的盒饭振振有词地说：“我在节食减肥。我太太对我的钱管得特紧，她能精确到两毛五分。”难 怪小老板骨瘦如柴了还要继续减肥，敢情是怕当冤枉大款呢。
这天中午大老板食性大发，大伙儿早已东躲西藏地没了踪影。只有我和刚刚大学毕业的ＤＡＶＩＤ被抓当了冤大头。我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俩去 了家豪华中餐馆，一路嘀咕：“唉，这回又挨宰了。想那大老板年薪六位数，这点小钱如九牛一毛，那小ＤＡＶＩＤ孑身一人，一人饱乃全家饱也。仨人中数我最 惨，上要孝敬老母，下要扶养幼女，饷银又不高。这顿饭至少要摊派上三四十块，如何向媳妇儿交代啊！”
餐桌上食而无味、一气瞎想。既不知吃的什么菜，也没明白大老板都侃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幸运果和账单就一起上来了。所谓幸运果既一块 炸得焦黄的面卷，里面裹一纸条，上面多印一些无关痛痒的哲理、奉承话、彩票的号码等，目的是让你看了高兴下回还来光顾。据说幸运果是中国餐馆所特有的，可 我在中国从来就未曾听说过，更甭说有幸相见了。
一看那账单我更加心疼了。这顿午饭每人要摊派五十多块，还要外加小费！我无精打采地一手伸向内兜掏那扁扁的钱包，一手伸向盛幸运果的 盘子。待我慢慢地掰开那幸运果，把视线移到那张纸条上，突然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似的把那纸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信纸条上的文字无误，这才努力抑制 着内心激动，哆哆嗦嗦地把那纸条递给大老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上面说我应…应该把这纸条给…给你！”
大老板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眉毛往上一挑，又耸了耸肩膀，说了声“好吧！”伸手就去摸那肥大的屁股后兜，掏出一信用卡，当即就把账单连同小费一起付清了。ＤＡＶＩＤ在一旁莫名其妙，满脸问号。拿过纸条一看，顿时笑逐颜开。
纸条上写道：“将纸条给你的朋友，他会为你付账的（Give this to your friend， he might pay for your bill）！”
□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日寄自美国
刊登在 1994 华夏文摘 cm941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