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爱回忆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俺要麽是未老先衰,要麽是病入膏肓。反正俺现在就爱回忆往事。
其实俺在中国也经历了毛委员,华政委,和邓总书记三次扭转乾坤。在美国也见过里根,布什,和柯灵敦三届总统轮流入主白宫。无论东方西方,怎麽说俺也是三朝老人了。说俺到了回忆往事的年纪了也不算冤枉。
话说这日妻子做东,宴请她的同窗好友。席间聊起来中国方言种类繁多,错综复杂。有自以为是者声称上大学五年,长沙话讲得天衣无缝,比长沙人还好,并当众示范一气。俺不知他讲得怎样,反正俺一句没懂。可他言外之意是说俺笨,上大学五年仍没学会上海话。
要说俺自认也很有几分天资,区区上海话理应是小菜一盘。当时可不是俺学不会,而是不敢学。学这玩艺儿实在是太危险,轻者挨顿毒打,重者判刑坐牢。
看官说了,有那么严重么?
有!要麽怎说奇巧事儿都让俺赶上了。
那年俺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初来上海。满怀虔诚,要去祭拜中共一大会址。老师傅小师傅给俺热情指路,俺也连连点头。谢过他们,俺还是一脸问号——不知所云,一句没懂。
回来后俺下决心学上海话。响应林副统帅的号召,咱也来个“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就近抓住小Z问:“‘请您再讲一遍’上海话怎麽说?”
“侬岗怪哉。”小Z不加思索地说。
“什麽?”
“侬岗怪哉。”他不耐烦了。
原来如此。上海话也没什麽难的。“侬”就是“你”,“岗”就是“讲”,这“怪哉”两字大概是“again”的意思吧。
俺不断背诵新学的句子,生怕被石头绊倒了忘了。好不容易学会了,还放心不下,找小Y验证,看俺学得怎样。
“‘侬岗怪哉’是什麽意思?”俺试探他能不能听懂。他听罢乐了,说:“就是岗侬岗到怪哉里厢去了!”(就是讲你傻到棺材里面去了!)
俺顿时皮肉发紧,冷汗直出。心有馀悸,暗自嘀咕:人家老师傅小师傅好心给俺指路,俺骂人家是“傻棺材”,这顿揍肯定不会轻!您说上海话危险不危险?
一年以后,俺好了伤疤忘了疼。寻思着俺这老聪明的不学上海话岂不可惜了。正好俺们住在校外,每天去打开水要走很长一段路。何不利用这机会学句上海话呢?俺问身边的小L:“‘我今天和你一起打开水’上海话怎麽说?”
“阿拉今朝把侬一道荡开司!”
这回没错了。俺没来上海时就知道上海话的“阿拉”就是“我”,“今朝”肯定是“今天”了,“把侬”想必是“和你”,“荡开司”和“打开水”是再谐音不过的了。
俺把这句背得滚瓜烂熟。每天和小L一路打开水,没机会向别人卖弄。
直到有一天学校礼堂放电影《婚礼》,那老疙瘩在脚手架上和她的男友接吻。
那时候斗鸡戏尚未泛滥成灾,这个镜头引起观众一片唏嘘声。黑暗中一个声音激动地高喊:“来了嘎高个地场荡开司,侬无要命了!”(在这样高的地方打kiss,你不要命了!)
敢…… 敢情这词是用在这儿的,俺这会儿吓得舌头都硬了。
心里还暗自庆幸,亏得没把这话说出去。要是哪天打水碰上女同胞,心里一高兴,说:“阿拉今朝把侬一道荡开司!”
那年月轻说俺这是生活作风男女关系问题,这辈子洗不清。要是那位异性同胞一时摸不下脸面想不开,回去上吊自杀了,俺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是过失杀人,俺也得坐几年班房发配青海。您说上海话这老危险的俺还敢学麽?
□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美国《未名》第三期
PS: 上海话说“泡开水”,泡妞的泡,俺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