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纳博科夫和《奥涅金》的杂碎
·菊 子·
(一)纳博科夫版的《奥涅金》:少女塔吉亚娜读的都是哪些书
纳博科夫曾经将普希金的《叶夫根尼·奥涅金》翻译成了英文。诗歌翻译的先天不足,比一般翻译要更加严重:翻译就像一个女人,美丽的肯定不忠实,忠实的肯定不美丽。
将《奥涅金》从俄语翻译成英文,大约还真找不到比纳博科夫更合适的人物。纳博科夫的母语不是俄语;他至少是双母语——英语和俄语(法语大概得算外语了吧),而且他在两种语言上的造诣,都大大超出常人。
可是,翻开纳博科夫版的Eugene Onegin,却觉得它不好看……先是纳博科夫在书前加了几十页介绍、评论,老经验,害怕读序言被作者招安,扭 开头,快快翻过去。翻了差不多一百页,到了正文,看了头一段序言和第一章,就觉得它太平,太淡:纳博科夫是个忠实的女人,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这么说纳博科夫,真是大逆不道。纳博科夫自己也承认,自己更看重的“信”,而不是“雅”。
我认真读过纳博科夫对《奥涅金》的诠释。果然是筋络毕现,毫发分明。世界上,有多少杰作,经得起这样的显微镜下的解剖。于翻译,是好事,于简单的审美,不一定。也难怪从前非常欣赏纳博科夫的埃德蒙·威尔逊,会对纳博科夫的翻译说那么多坏话。
翻译过后,容易对文字望而生厌。因为来回咀嚼,文字的汁水已经被压榨干净,剩下的是干枯的渣滓。另外又像是解剖,或者是X光射线,每一根骨头都细细地敲过,哪怕美人嫩生生地站在眼前,脑后还是容易想到她的解剖结构和试验瓶里的样品,就像雕塑的粗坯。
原创,有才华有灵气的原创,应当是行云流水的;当然有些天才也是喜欢精雕细琢的,然而那应当是幕后的。等读者阅读的时候,大约还是希望有机会避免看到斧琢的痕迹。
根据纳博科夫的考据,塔吉雅娜最喜欢读的书有:“卢梭的《久莉》,科廷夫人的《玛蒂尔达》,科鲁登纳尔夫人的《瓦列里》,斯达尔夫人的《黛菲妮》,歌 德的《维特》,和理查德森的《葛兰狄生》和《克莱丽莎》(第二章XXIX-XXX都已经提及过这两篇)。就像十几岁的青少年读者一样,塔吉雅娜将自己认同 为这些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将奥涅金当作这些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当时,《奥涅金》的作者指出,他的奥涅金,和查尔斯?葛兰狄生先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 (X:13-14)。”
我只是翻译着玩儿,庆幸自己不必真要把这些东西翻译成中文。真要翻译,麻烦就大了:其一,书单要一本一本地译成中文,方便不能读西文的读者,而且还要 查出现有译本的名字,哪怕自己不喜欢前人译法,也要考虑尊重约定俗成。唉,我喜欢的是塔吉雅娜,查良铮用的却偏偏是达吉亚娜。
其二,要一本一本地列上原作,方便能读西文的读者找到原著继续阅读。有时候看到别人翻译的译名,若是不能一下明了原作是什么,译者又没有注上原作,便是火冒三丈。
两厢照顾,结果就是文面支离破碎:看起来丑陋,读起来疙瘩,心里一焦躁,审美的心绪便烟消云散。又不敢恨原作者和读者,只好恨夹在中间的小猴子。就是自己啦。
另外,纳博科夫用的罗马数字,大约是延用的普希金原作中的序号,我沿用了,是为了自己回去查阅方便,但中文看起来很别扭,而且中文不同译本,可能也都换成了中文数字,中文读者读起来便会觉得莫名其妙。
好在中文版的《奥涅金》已经有很多版本,我读过的,当初似乎觉得查良铮版最好。查由写诗转为译诗,并不是寻常的诗人年事渐高、江郎才尽,大约更多的还 是岁月的偶然。诗人穆旦再也不能写诗了,转向翻译,于是便有了翻译家查良铮。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一些学者作家,在没有创作自由的时候,创作出了最好的翻译作 品。
(二)朗诵《奥涅金》
《奥涅金》是要大声朗诵出来的。
曾几何时,为了读原文版的《奥涅金》,我还雄心勃勃地要学俄语。宿舍里住着一位俄语系的师姐,师姐同时在帮着教公共俄语,顺便收了我这个徒弟。彼时人人以诗人自居,再不济的,也必得以诗歌爱好者自居,虽有附庸风雅之嫌,却也质朴可爱。
听过两个人朗诵,却都不尽如人意。
一个是俄语同屋认识的俄国人。用俄语给我们朗诵。但他头一次来我们宿舍的时候,手里倒是捧着一束鲜花,可是嘴里却用中文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祝你们妇女节快乐!”
于是笑场。我们这群妇女,最大的,也都没有二十岁。
于是,他念《奥涅金》的时候,听着他平板的俄语,我脑子里转的就是妇女节。塔吉雅娜成为妇女以后,《奥涅金》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另一个,是当时校园里的桂冠诗人。桂冠是没有人加冕的,无非是参加五四文学社之外,自己再另搞一个小诗社,留长了头发,多喝了啤酒,几个狐朋狗友啸聚 狗窝、小吃铺,逢年过节,办公楼、大讲堂等官方场合朗诵几回自己的大作,互相颁颁奖,校报上发几篇,诗刊上发几篇,自己印一部小诗集,和朋友再合印几部小 册子,诗人就沐猴而冠了。
谈到《奥涅金》,向桂冠诗人讨教时顺便朗诵起来,是炫耀,更是为附庸风雅。桂冠诗人海量,破屋子里酒瓶堆得满坑满谷,诗歌亦颇有李白遗风,大江大河版的气势磅礴,人却木讷,对普希金奥涅金不置一辞,只顺着开了头的《奥涅金》,一径诵读了下去。
美丽激情的《奥涅金》,读得他满脸通红,面部扭曲。他还有很重的东北口音。我没敢看着他,却不能不听下去。
他的诗,在我认识的这一堆人里,是写得最好的,每次朗诵,却总是由另一个男生代劳。诗歌的魅力,也还是要诗人的魅力来衬托的,诗人自己没有这样的魅力,只好请旁人代劳。
(三)电影和歌剧版的《奥涅金》
我只看过Ralph Feinnes费恩斯兄妹们合作的一部;柴可夫斯基的歌剧没有看过全剧,里面的华尔兹、连斯基的咏叹调我却十分熟悉。
拉尔夫·费恩斯演奥涅金,实在不太像,一是太老,一是脸上总是带着拉尔夫独家版权的悲痛深情,没有演出叶夫根尼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和玩世不恭。最后那一 幕,跪在塔吉雅娜面前忏悔,好像也不够沉痛,不过是惯坏了的孩子,自己本不想吃的苹果,见有别人拿了时,便一定要抢回来时的任性。
倒是丽芙·泰勒演得更好。本来么,塔吉雅娜的角色是心碎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原本就讨喜。最凄美的镜头,是少女时代的她茫然地在客厅里走,走出镜头, 再走出镜头时,是在莫斯科的舞厅,她风姿卓约,穿着红色的曳地长裙,风情万种地走出来,高昂着天鹅般的头颈,走出了少女时代,走入了妇人时代。
人不能走进同一条河流。一条河流,也不能冲刷同一块岩石。
少女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妇人,诗人们,如果年少时没有自杀,也会进入中年。当年的诗人们都剪了长发,穿了西装,人模狗样,当了教授、工程师、老总。也有还在写诗的,更多的,和祖师爷北岛一样,将诗歌稀释开来,写成了散文随笔。
认识一对俄国夫妇,真巧,也是叶夫根尼和塔吉雅娜。这个塔吉雅娜是我见过的最和善的中年女子。她很胖,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长相。直到有一天看见她的 女儿叶莲娜。叶莲娜比扮演洛丽塔的Dominique Swain 还要美丽。仔细一看,叶莲娜和她妈妈的五官长得一模一样。我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过 去的某个时光,胖胖的,满脸中年的幸福和满足的,平平庸庸的塔吉雅娜,也曾经这样年轻美丽。
(四)《洛丽塔》之旅的起点:威尔斯利
1941年,纳博科夫在斯坦福教书。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已经给了他一年的教授合同,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回西海岸去完成斯坦福的课程。
斯坦福不能给他付旅费,于是,他一个好心的学生,Dorothy Leuthold,决定开着自己的新车送纳博科夫全家去西海岸。5月26日,他们从纽约出发,6月14日到达加州。
在斯坦福的时候,纳博科夫讲了两门课。一门是现代俄国文学,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九点。只有两个人选修。另一门是写作的艺术,星期二到星期四,每天十一点。总共四个人选课。
9月11日,纳博科夫坐火车回到了东部,就住在威尔斯利这所房子里。纳博科夫从俄国逃离后,一直到了瑞士以后,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威尔斯利这所房子是租的。
这一年,纳博科夫已经在翻译一些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的东西,但《奥涅金》成书还是在十年之后。那个后来把纳博科夫的《奥涅金》骂得狗血喷头的威尔逊,这时候还在说纳博科夫的好话。
这一次驾车/住汽车旅馆的旅行,在《洛丽塔》中得到了永恒。Dorothy的名字也得到了永恒:Neonympha Dorothea.洛丽塔的名字 也是Dorothy,但这里没有八卦;Neonympha Dorothea不是萝莉,而是蝶痴纳博科夫发现的一种新蝴蝶品种:纳博科夫得到了许可采集蝴 蝶标本,他们途经大峡谷时,多罗斯的脚惊动了一只中型大小的蝴蝶;回到车边时,纳博科夫的妻子Vera也抓住了两只蝴蝶。1942年纳博科夫发表论文时, 便将这种新品种命名为Neonympha Dorothea。
剩下的就是历史了。
19 Appleby Road, Wellesley, Massachusetts
□ 读者投稿
华 夏 文 摘
“一天里唯一独处的时间,就只剩下这上下班各十来分钟。这珍贵的二十分钟,是我每天“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神圣时刻,哪怕是前有慢吞吞开二十来迈的古人、后有急吼吼拼命按喇叭闪大蓝灯的来者,只要有轻松的音乐播放着,我都能保持心如止水,清朗平和。”
这话极得我心。同感!我坐火车上下班,也是觉得,每天这段时间(包括开车或乘bus去火车站),是最珍贵的,最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