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袋妇人·鲸鱼牙慧

手袋妇人·鲸鱼牙慧

·菊 子·

又要跳槽了,今天开始往家里搬东西,从办公室找来一只Staples的文具箱,一切细软,居然只装了半箱。上次换工作,记得用的是Dell的电脑包装箱,好像还装了两三只呢。

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Bag Lady,随身带的,不过是半箱杂碎;真要是认真起来,连这半箱杂碎都可以精简,真正不能扔下的,无非是丈夫儿子的照片。医疗保险、工资单、401K等等,只要网络不倒,凭着几个密码,那些身外之物,就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存着。

第一次听说这个Bag Lady,是在大学的政治经济学公共课上。老师是旧资本家后代,教会学校出身,大约是为了心理平衡,来美国做访问学者时,选题就是美国的贫困问题。

就是她告诉我们,在美国有很多穷人,穷到什么程度呢,所有的家产,可以放在一只袋子里提着。于是我就想象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老妇人,胳膊上挎着一只破袋子,在萧瑟的秋风里,蠕蠕地走过空旷的街角。

Call me Ishmael.请叫我以实马利。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开场白。

从风平浪静的波士顿海湾出发,在风平浪静的海湾里行驶,三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Provincetown.这条航线,在鳕鱼角的北面。而鳕鱼角的南 面,有一座小岛,叫南塔开特。那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捕鲸船驶出的港湾。一百多年前,这一片海湾,曾经漂流着惨烈和血腥。人们不无骄傲地宣称,就是在南塔 开特,人们第一次将鲸鱼拖上了岸。

白鲸记。莫比·迪克。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文学史上的几部巨著,差不多同时诞生:

霍桑:《红字》,1850   梅尔维尔:《莫比·迪克》(《白鲸记》),1851   斯托尔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1852   惠特曼:《草叶集》,1855年

为了谋生,霍桑和梅尔维尔都曾经在海关任职。如果谁想成为美国文学史上划时代的大作家,去海关找个职位吧。不同的是,霍桑后来因为和总统皮尔斯是同 学,得到了去英国的外交使节职位,而梅尔维尔,却一直穷愁潦倒,在海关职位上蹲了二十多年。他的精心之作,在他辞世七十年后,才最终得到人们的承认。

夏天时去看海,看到了鲸鱼。其实那次出海本来不是要看鲸鱼的——我等温室里的花朵,听说观鲸船是超级颠簸的,想一想就花容失色,哪里敢坐了船专门去看 ——不过,运气来了躲都躲不过,从Provincetown回来的路上,船上就宣布,中午已经有人看见鲸鱼了,请大家注意。

本以为是玩笑,却也学着大家,抻长了脖子往外看,像鲁迅老爷笔下的鸭脖子。大海茫茫,往哪里看都不知道。正迷糊间,旁边有经验之徒说:看那些鸟儿吧,鸟儿盘旋的地方,就是鲸鱼游泳的地方。

果然,我盯着那群鸟儿看,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鲸鱼的大脊背。远远的天边,鲸鱼在呼吸,跳跃,周围是一群掠食的海鸥。我们这群现代“文明人”,看见鲸鱼 时,除了兴高采烈,大家的本能,就是掏出相机拍照。新买的相机,手忙脚乱地不会按,也忘了转成拍录像。拍出来的照片上,只是一片汪洋大海,外加几只围着鲸 鱼盘旋的海鸥。

原来这些海鸥是鲸鱼的牙科护士。鲸鱼吃肉多了,未免塞牙,自己又没有手来用牙线,于是每次上来呼气的时候,便让海鸥们进去帮他们清理;有时候来不及放海鸥们出来,海鸥们还要在鲸鱼嘴里暂住些时,等老鲸鱼下次呼吸时,才能死里逃生。

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也还是有它的奇妙之处。一大一小,一鸟一哺乳动物,居然就这样建立了一种互相依存的攻守同盟。

《莫比·迪克》,在美国文学史上,最接近的,大约要算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其中激情澎湃的浪漫主义,也让我想起惠特曼的诗歌。

《莫比·迪克》的语言,是诗的语言,是戏剧的语言,也是哲学的语言,神学的语言。于是,一定要格雷高利·派克扮演。1956年版里,他是阿哈伯船 长,1998年,他是梅坡尔神父,暮年的,须发皆白的,睿智超凡的格雷高利·派克,站在船头型的讲道台上,讲述着圣经中约拿被鲸鱼吞噬的故事。那是派克的 最后一部电影,天鹅的绝唱。

派克不是一个凡人。譬如上帝,譬如自然,又譬如超自然,都在借他之口,在向我们传达着神秘的信息。

如此,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我一直和它亲近不起来。梅尔维尔笔下是咆哮的大海,残酷无情的大自然,和坚强执着、与大自然搏斗的捕鲸人;相形之下,我更喜欢爱默生和梭罗笔下宁静的康科德小镇,瓦尔登湖,康科德河,小树林,大自然仁慈宽厚,天人合一,人和大自然温和地贴近。

这是美国文化的两种主流,泾渭分明,却又相互较量,互为高下,恰似梅尔维尔笔下的大白鲸和阿哈伯船长。

人类猎鲸的时代早已过去。于是,人类把猎鲸的能量,转移到了办公室,董事会,股票市场。中午出去散步,在树丛中寻找一块墓碑。以前看见过,夏天葱茏的树枝和杂草却将墓碑盖住了。

所谓墓碑,其实是过去的大白鲸级别的Digital公司的一块路标。周围几座办公楼,都曾经是数码公司的办公楼。公司倒闭以后,部分技术被其它大公司吞并。员工们也四散流亡,有一部分,流到了我服务的这家公司。

这些年,原来我们都是在鲸鱼的骨架里办公。我们公司不是Digital那样的鲸鱼,顶多是一只为鲸鱼剔牙的海鸥。不久前,公司又找来了一位新总裁,于 是又是员工大会,又是投资人来给大家打气,然后大家一同立志为本只鲸鱼恪尽职守。从我进公司以后,公司的“合作伙伴”有过微软,有过富士通,还有过别的, 现在又回到微软。

然而所谓合作伙伴,也就是鲸鱼和海鸥的非平等关系,强势一方是利用,弱势一方是依赖;鲸鱼没有了海鸥,顶多是嘴巴臭一点,而海鸥没有了鲸鱼嘴里的牙慧,只怕生存都成了问题。

今天抱着箱子往外走,就有点无家可归的“手袋妇人”的感觉。要出门时,刚刚悲壮着呢,偏偏要放下箱子来开门,于是又有人看见了要帮忙,我说你就放在马路牙子上边吧,我把车开过来装就行。他还非要给我抱上车。为了客气只好热情搭讪,悲壮凄清就没有了。

更何况今天还不是最后一天,还要回来与同事吃“散伙饭”,与人事作“散伙面谈”,更何况下面还有另一份工作在等着。

扪心自问,此生此世,对流浪生活的自由和潇洒的向往,几乎肯定是叶公好龙了。也就是在经历了两次经济危机以后,才知道,Bag Lady不光是政治课老师的耸人听闻。无病呻吟时鄙视嘲笑过的舒适乏味的中年中产生活,其实,离赤贫的“手袋妇人”,不过是一只纸箱之遥。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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