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
·菊 子·
天气暖和了几天。该下雪的时候,下起了雨。雪安详,收敛,静若处子,早上打开门,白茫茫一片,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晚上曾经大雪纷飞;而雨则生动,张扬,喧哗,吵吵闹闹,哪怕是绵绵细雨,也不会自甘“润物细无声”,而是会丝丝入扣,左呼右唤,唯恐你听不见它。
下雨的时候,春天就快来了。
我喜欢听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屋顶,敲打着窗棂,亘古不变,是宇宙间永恒的乐章。“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 滴”,未免太过哀愁;若是用心听雨,大约应当候至晚间。待万籁俱寂时,天地间万世一空,唯有雨声沙沙;你和雨单独相对,平心静气,在一片空灵中,静悄悄地 溶化,沉浮。
童年的时候,欢天喜地、疯疯颠颠够了,便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出落成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然后在雨巷里,邂逅那个长身玉立,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撑着油纸伞,瘦削的忧郁诗人。
忧郁的诗人还在遥远的雨巷里慢条斯理地徘徊,我这里却需要面对现实。雨天上学,便要扛着雨伞;碰到刮风的日子,小小的个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每次到达学校,都要暗暗庆贺自己劫后余生。
梅雨季节还好,上学时就下着的那场雨,到放学时也还是在下着,倒也不妨事,拎起雨伞就是。最怕的是雷阵雨天气,上学时瓢泼大雨,放学时阳光明媚,兴致勃勃地颠着跑着回家,等下次下雨时才发觉,雨伞忘拿回来了。
伞丢了,好在还可以自己编制。攒的私房里,有五颜六色的塑料头绳,空心的,实心的,长的,短的。上课时实在无聊,便可以掏出一根,七 翻八转,翻出一把伞;短线的,翻出的是套在拇指和食指上的小伞;长线的,便可以五个手指都用上,翻出一只大伞。男生们管这种大的叫降落伞。
每个雨季都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每个雨季都丢掉几把雨伞,丢着丢着,人就长大了。
电影里的英国绅士,永远是戴着高帽,拎着一把黑色雨伞,既挡雨,又可以权当司的克(Stick)。知道英国雨多,早早未雨绸缪,箱子 里塞进了小巧漂亮的折叠雨伞,和鲜艳夺目的雨衣。到英国时一看,高帽绅士虽然少见,拎着老式黑伞的老头子却还是大有人在,就象伦敦的出租车,全是那种胖墩 墩、黑乎乎的老甲壳虫一样。
那时不开车,雨中倘徉,更能领略到雨的况味。雨中的街道,干净,清爽,湿漉漉的石板路,被几百年的行走磨得圆润;石头缝隙间,偶尔探 出一片绿草。去老师家作客,在屋后花园里喝茶吃饼干;老师太太颇为自豪地说:看看你脚下,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是草莓。果然,瘦仃仃的绿苗上,结出了两三粒 小红果,不过小拇指般大,鲜艳欲滴,我见犹怜,灰蒙蒙的天气,便顿时明朗起来。
偶尔乘坐校车时,司机喜欢开着车,放着收音机,一边扯着嗓子,跟我们胡说八道。他的牙齿都没有了,有假牙,却不爱戴,于是嘴巴便总象 老太太那样瘪着害得人抱怨他第三世界。碰到天气预报时,听到不熟悉的词时,我便问他是什么意思。不管天气预报说得多么复杂,他总是撇一撇没牙的嘴,简短地 说:“雨。”
Cloudy,Liquid Sunshine,Heavy Fog,Overcast,Clearing,是将雨未雨,或者两场雨之间的间隙时的境况;Partly cloudy和Partly Sunny其实是一个意思,就跟瓶子一半空着,一半盛水一样。
Damp,Moisture,Showers,Drizzle,Mist,Precipitation,Sprinkles,是纷纷 的细雨,不知不觉间湿透你的衣衫的那一种;暖和的日子,不带伞也可以将就,若是天凉,雨中的凉,是刺骨的寒,透心的凉,令路上行人欲断肠。
等到天气预报说Rain,Leakage,Wetness,Stormy,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雨了。
比起黑色雨伞下英国的老成持重,我更喜欢《雨中曲》中美国人的轻快和乐观。一想起这首歌,我就忍不住踏着它的旋律,要和金·凯利(Gene Kelly)一样,挥舞着雨伞,没来由地,在雨中跳跃,歌唱。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
I’m happy again
I’m laughing at clouds
So dark up above
The sun’s in my heart
And I’m ready for love
季节催生着生命,细雨滋润着爱情,大约是天同此理,无关某一特定文化。雨中的白蛇娘娘和小青,感念着小牧童前世的救命之恩,邂逅了儒雅谦和的许仙——说是邂逅,其实是拦截——以雨伞为媒,成就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传统的中国女子,原来也并不总是低眉顺眼,曲意逢人。
江南的早春时节,细雨纷纷的时候,柳条上爆出几粒芽苞,春天就开始露头了。不知不觉间,等到水仙和郁金香都开了,你就已经错过了春天 的消息。匆匆忙忙地东跑西颠的时候,若是你有心驻足,就可以看到,细雨泡过的黑泥地里,探出了一颗颗珍珠般的花蕾;伊们太娇弱,连叶子都来不及长,就这样 性急地,撑着一朵小花伞,从土里挣了出来;还有,从暮秋时就一直光秃秃的灌木丛,突然就冒出了饱满圆肥的枝芽,那时候,春天就义无反顾地,后悔也来不及了 地,闯入了人间。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