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茶
·菊 子·
(一)
小时候,我不喝茶,却爱跟着大人凑热闹。
祖母有一套茶具,一只大茶壶,配了一套小茶杯,水烧好后,茶壶里泡好,再给大家沏茶。叔叔最讲究,专门有自己的宜兴紫砂小陶壶,里面厚厚的一层茶垢;我说,叔叔,你的茶壶也该洗洗了,叔叔说,你不知道,最稀罕的,就是那茶垢里沉淀的香味。
茶的香味,我却是品不出来;只记得斟茶的时候,祖母脸上的专注。据说祖父在世的时候,是远近有名的大玩家,吃喝玩乐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搓得一手好麻将;一日,他打完麻将,回家途中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那是一九四八年。他一死,家道陡然败落,我从来不知道祖母是怎样独自养活五个儿女的。到我出世时,她已经是个人人敬畏的女族长。孙子 辈的都叫她婆婆。我因为很小就不尿床——具体年龄么,祖母和母亲回忆起来,每次总有些不同——加之嘴巴乖巧,又加之是个小火炉,于是便赢得了陪着祖母睡 觉、为她暖脚的荣誉。几房的孙儿孙女中间,祖母也特别疼惜我一些。祖母沏茶的时候,平日威风凛凛的叔叔姑姑们都显得份外恭顺,而我却可以在祖母面前为所欲 为地撒娇、耍赖,心里便有一种格外得宠的感觉。
祖母还在的时候,伯伯叔叔姑姑们就会定期来看她;晚上,祖母累了,先去睡了,兄妹五位便会支开了桌子打麻将。我很是惊奇,因为连我都 知道,麻将是不该打的。为了不让邻居们听见,打麻将之前,所有的窗户都要封起来,桌上还要铺上厚厚的毛毯;碰上停电的时候,桌子的四角都点上蜡烛或煤油 灯,大家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灯下面叔叔姑姑们的脸忽明忽暗,平添几份神秘。
我探头来看的时候,父亲一般是要呵斥我去睡觉的,偶尔他高兴,忘了叫我走,我便十分认真地给自己找活干,活也不多,最常见的就是沏茶:我尽心尽意地盯着他们的茶杯,看茶杯浅了,便忙不迭地替他们续上水。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只记得那份隆重,许多美丽的花圈,许多不认识的客人。悼词是伯伯写的,文言文,我听不大懂,也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听懂了;一直想要来原文看一看,每次去看伯伯时,居然都没有想起来。
平时,父母忙碌得忘了我的时候,总有祖母惦记着我。她葬礼那天,大人们忙东忙西,没有人搭理我。
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所有的父辈们一起打麻将。太阳很暖和,他们坐成一圈,多出的那第五位照例在旁边当高参,姑姑依旧是在四位兄长面前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只有我,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看不见祖母给他们沏茶,自己也没有想起来给他们的茶杯续水。
祖母没有了,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没有了,我的童年,也在那一天结束了。
(二)
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长大了,也爱上了茶。初为人妇后,很久才学会煮米饭该放多少水,什么时候该把火调小,什么时候该关火;泡茶、吃茶,却是很快就学会了。
每年春天,都有婆家送来当年的新茶,据说是要谷雨以前采来的嫩芽才好;采来后,细细地烘了,密密地封了,锁住那一丝香气。我学会了,每次泡完茶,一定要细心地把茶叶袋扎紧,把茶叶罐封好,存放的地方也不能有任何有气味的东西,不然会“串味”,伤了茶叶的清香。
婆家既然是婆家,象我辈张牙舞爪惯了的,便总是觉得有些拘束。好在不长住,大家客客气气,倒也不曾伤了面子。每天早上,都有沏好的 茶,在那里等着,于是也就不太敢贪睡;捧了茶杯抿着,拘束间,倒也有一些亲切。就着茶,大家絮絮地谈天。不想插话的时候,就低了头,看茶叶上下浮动,翻 飞;抬起头时,说出的便是带点心计、陪着小心、讨人喜欢的、好媳妇的话语。
最喜欢的,却是独斟独饮。我不善喝酒,却从喝茶里,尝出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味。独自一人,捧了一本书,漫无目的地读 着,脑子里再现着书中描写的生活,过去的那些人物、故事,都仿佛在眼前活起来;茶的一缕清香,飘飘忽忽地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跨越了异国、他乡和你的 所在,你和素不相识的人沟通着心灵,他们说的正中你的下怀,时时令你或拍案称绝,或莞尔一笑;你也可以确信,不管你的思路多么混乱,你的逻辑多么荒唐,你 的心绪多么复杂,在世界上某时某地,肯定至少有某一个人,在某一时刻,能够理解你,与你共鸣,于是莫名其妙地,你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解脱。
书、茶之外,如果再有一包可口、小巧、清淡的零食,我的小世界,就近乎完满了。
(三)
泡茶的水是有讲究的。传说的是,一座高山里,住着一位高人,从一条清泉里汲了水来,用清香的松枝烧开,泡上由处子亲手采摘、揉制的茶叶,才是饮茶的意境;我辈俗人,讲究不得许多,却也还是尽力而为,方不至于暴殄天物。
同样是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有时候,那水有漂白粉的气味,这时候,我就有些舍不得用了好茶。如果水烧出来没有不好的味道,就先晾一 下,大概八十五度的时候,冲进茶杯。头一道茶照例是有些寡淡,不太渴的时候,就把它滗出来倒掉;渴了时,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了,然后才可以消消停停地品二水 茶。
二水茶,色、香、味都是最佳。缓缓地将水冲入,就能看见嫩绿的茶叶缓缓地舒展开来,如同采摘那片茶叶的少女轻舒的玉指;初时还漂在水 面的茶叶,也渐渐地沉下去,有一些却不驯服,还是在水里半躺半立。有淡淡的幽香,缓缓地绕到你面前;芬芳的茶水吸到嘴里,温软和润,一时间,令人飘飘若 仙、不知今昔何年。
茶里边,我最爱的,自然是绿茶。绿茶清新自然,散发的,是山的灵,水的韵,让都市里漂泊的灵魂,体味到大自然的气息。所以,如果有条件,我是不饮红茶,不饮花茶,也不饮什么人参茶的;在北京那些年,有人送来极“高档”极“罕见”的茉莉花茶,都让我拿来招待了客人。
我自觉不是吝啬之人,最好的茶,却还是留给自己了,为的是那一种感恩知遇的喜悦,那一种跨越时空的缘分。想那茶叶,走过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到了我的门楣,若是命中注定让人饮用,还是让我这个知音来饮用它罢。
住在英国的时候,学会了喝英国茶。英国茶大约也就是红茶了,还有各式各样的药草茶。喜欢主人不厌其烦地指着十几样茶叶说,你喜欢哪一种;挑好了,主人又问,要牛奶还是要奶油,要方糖还是要糖精,要方糖的话,要几块。
就着茶的,是各种各样精致的小饼干、小点心。吃着小点心、喝着茶,说着异国语言,却不再觉得那样陌生。
果汁、苏打偶尔也喝,却是不喜欢那里面的糖味,喝完了,嘴里甜腻腻地不舒服;喜欢咖啡的浓郁,有一阵子还贪恋过土耳其咖啡和 espresso,其浓其厚,大约相当于茶中的功夫茶。大部分时候,我却还是钟情于一杯清茶,心中难免庆幸,吃食堂那些年头,吃过许多油腻、厚重、辛辣的 食品,却还是保留了舌苔的精致,能够继续品味绿茶中的那一缕清淡。
巴巴地出了国门,即便是乡思最浓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叶落归根的打算。于是,对茶便不敢有许多挑剔了。偶尔回国,别的礼物都会婉拒,唯有茶叶,好些的,差些的,甚至花茶、红茶,一律来者不拒。
更多的时候,却是提了一只茶叶袋,漫不经心地扔进茶缸,然后走到公用饮水箱前,冲一杯滚烫的水。茶叶袋和电热器烧出来的水,珠连璧合,是最适合二十一世纪职场女性的饮品。
(四)
茶是中国国粹,几千年,中国人就靠着茶和丝保持着贸易平衡,许多外国语言里,这两个词,用的都是汉语里的“茶”和“丝”的发音。拜访朋友时,朋友说,哦,你是中国人,一定爱喝茶。虽然端出来的,和我喜爱的绿茶相去甚远,我还是感激他们那一份细致的关切。
饮茶之妙,不仅仅是茶的色、香、味,还有伴随着饮茶的那一份悠闲自在。旅行到杭州时,在西湖的听雨轩停留,那一天果然是下着小雨,雨 点滴滴答答地敲着屋顶;坐在茶桌前,品着一杯香茗,细雨声居然给人一种万籁俱寂的感觉。对面的人在说笑着,说的什么似乎也无关紧要;可惜雨还是停了,旅人 重上旅程,当年的茶侣,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纷纷扰扰,忙忙碌碌。计划本上,有无数的计划,每天疲于奔命,却还是会忘了这一件,丢了那一件。密密麻麻的日子,过下来,只记得许多 五光十色,和偶尔的一点辉煌;出外旅行时,也欣赏过欧洲大陆的路边咖啡馆那种老派的悠闲,而自己总是有排得满满的日程,看不完的名胜古迹,访不完的剧院画 廊,永远是行色匆匆的过客,从来也不曾是悠闲自在的茶客。
离家远了,才知道了思乡的味道,原来它是如茶一般的,淡淡的,似有似无,挥之不去。回家探亲时,小辈们一起玩耍时,一盘棋杀得势均力 敌,父亲信手一指点,棋局马上变化多端,令我刮目相看,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和祖父一样,也是个大玩家;从前十分严厉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个慈祥、和蔼、对 孙子们百依百顺的祖父。
听一个老人抱着自己的孙子开过玩笑:早知道孙子们这么可爱,我就先要孙子,后要儿子了。
我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念头:早知道父亲这么慈祥,我就等着给他当孙女了。
也是在去国之后,才知道父亲原来也是爱喝茶的,对茶叶、茶具、茶道也有许多讲究。姐妹们回家省亲时,带得最多的,就是茶叶了。这一 点,我却是无能为力。知道自己违逆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于是只好带着一份内疚,在电话里,给他们说一说这里的日子,从电脑里,送一送外孙们最新最 淘气的照片。回去探亲时,还要象还乡团一样,洗劫一下父亲的茶叶库存。
又是新茶上市的时候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04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