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 臭
·菊 子·
我们家有两个臭臭。大臭子和小臭子。臭儿子。
上个星期我过生日。虽然是个重要的日子,上班还得照常去上;从前公司经营好的时候,每月还定期给员工过集体生日;如今公司顶多只能算是个勉强维持,觉悟高的职工甚至还抵制一年一度、花钱并不算多的圣诞节庆典,这生日就免了。
下班后去接大儿子。学后班的老师把我偷偷拉到一边,说,他今天“出事”了。He had an accident today.我有些吃惊,他上次“出事”可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老师鬼鬼祟祟地交给我一个塑料袋,那里面就是他的脏衣服。
回到家,老公也带着小儿子回来了。原来他也“出事”了。按说他还带尿布,不该出事的。
晚饭也不做了,我放了一池子水,在里面用手洗起他们的脏衣服来。经验告诉我,“出事”后的衣服是不能用洗衣机洗的:一进烘干机,那些地图就变成永久性的了。
洗着洗着,我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冲自己乐了一回。这是小哥俩合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做母亲做了六年多了,其中的辛苦真是一言难尽;而今,带着满心的感激,看着欢蹦乱跳、活泼聪明的儿子们,总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六年前,我犹犹豫豫地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说,我是不是应该去一下你的办公室。大夫说,你赶紧来。直接去医院。
于是我和丈夫不知深浅、慢慢腾腾地磨蹭着去了医院。去了以后我却被直接送进了产房。
那时离我的预产期还有六周。就在那之前仅一个星期,我去参加一个聚会,很多人都没有看出来我马上就要当妈妈了。
儿子却不听话,不顾父母的惶惑,偏偏要匆匆出世。医生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还是说,不行,他马上就要来了。那一天的经历,直到六年后的今天,我还是觉得像是一场梦。
在一旁的丈夫除了不停地递冰水,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什么;虽然焦急,甚至恐惧,却不能流露出来,因为他是男人,是父亲,在这种时候应当表现得沉稳、自信。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谈起孩子出世时的感受,他说,那一天,他也一直处于震惊之中。一大群医生和护士在围着我和儿子忙着,孩子生下来了,孩子哭了,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看着那个红红的小肉蛋,他只是木木地想着:儿子一定有什么缺陷。
“突然”,他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说,“儿子在暖箱里冲着医生撒了一泡尿。”也只有到了这时候,他才敢如释重负地想:我的儿子出世了。他一切正常。
从那一泡尿以后,我们就开始了为人父母的日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的日子。
想想孩子小时候,许多事情都忘了,忘不了的,是孩子身上的乳香,还有那一股有时浓有时淡的臭味。那个小小的生命的到来,似乎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人的嗅觉。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人儿,为什么能够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够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刚从医院回来时,我还学着护士们,记下小家伙的主要活动:吃喝拉撒睡。一天下来,累得晕头转向,回头一算,却也不过是吃若干次,拉若干次,换尿布若干次。
好不容易给他喂饱了,换好了,小家伙甜甜地躺在那里,于是心里便盘算着,这一个多小时空档,是迷迷糊糊地吃点东西,还是饿着肚子去眯一觉;还没来得及拿定 主意,却听“噗”地一声,小家伙又送了一份礼物。再一看他,脸上是一种得意、满足而又舒适的表情,于是我便吃也吃不成,睡也睡不成,刚才的忙碌又从头来 过。
从前心高气傲,想的是世界和平,人类幸福,琴棋书画,哲学人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言必称儿女的婆婆妈妈。后来才突然发现,原来“出口”问题,也是一个令人乐此不疲的永恒的话题。
造物弄人,大约是为了保证人类的延续,为了补偿我们抚养后代的艰辛吧,于是让我们的孩子笑得甜蜜醉人,让我们为此心甘情愿地忍受彻夜不眠的辛劳,还让我们 对屎尿的恶臭习以为常。从前多少有点洁癖的年轻男女们,在有了小家伙以后,突然能够变得不怕脏不怕臭,并且对此还津津乐道。
初为人母的那一阵子,从前一起疯玩的单身朋友骤然蒸发,剩下的还在来往的,便是几位同时也作了父母的朋友;新妈妈们聊天时,谈得最多的,似乎也就是屎尿 了。我和朋友为数不多的电话会谈中,谈“出口”的时间,肯定大大超过谈“进口”的时间;书上是这样说的,医生护士是这样说的,我们自己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 点:要想判断“进口”是否正常,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出口”的频率和质量。
给孩子也取了器宇轩昂、博大精深的名字,并且还挖空心思地配上了与之谐音的响亮的英文名字,到末了,用得最多的小名儿,反而是“小臭子” 。
我天生是个夜猫子。多少年开夜车,睡懒觉,虽然该干的活也干了,却也还是落得个懒的名声。做了妈妈以后,别说睡懒觉,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有一天丈夫可怜我,说,瞧你困得东倒西歪的,我来带他,你去眯一会儿,孩子哭你也别管。
我就进去眯,也不知道眯了多久,反正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几个月没有这样舒服地睡过了。走到客厅一看,原来父子俩也都在沙发上睡着了,老公身上套着我的一件宽松毛衣。第二天早上,他说,小家伙先是折腾,等爸爸一套上我的毛衣,他突然就安静下来:母亲的气味让他觉得安全。
等他半岁的时候,我们隆重地带他去别人家里作客。我怕自己身上“臭”味太浓,就往身上多撒了一些香水。结果小家伙楞是不认我,横竖不让我抱他喂他,折腾得我好不狼狈。
如今,不知不觉间,连小儿子都两岁半了。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他已经会自己摘了尿裤,往他自己的小厕所里尿上一泡尿,然后不论我们在忙什么,他都要拖上我们去崇拜一番。有一回我们反应稍微迟缓一点,冷淡一点,小家伙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是他成长过程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明知道许多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已经不用穿尿裤了,我却还是没有急着给他训练。每次看到小哥儿俩越过一个新的成长里程碑,我总是难免悲喜交集:我一边盼着他们长大,一边又在傻傻地、徒劳地想延长他们的婴儿期、幼儿期。
小哥哥早已成了一个运动员,游泳、滑冰,垒球、足球,成天忙得个不亦乐乎。每天去接他时,他总是在满头大汗地跑啊跳;等他走近时,我最喜欢的,就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脱下鞋子时,他就不好意思地说:“妈妈你走开一点,我的鞋很臭。”
慢慢地,小哥儿俩可以一起玩儿了,用不着我成天盯着了。这一天,我正在忙着什么,突然听见儿子们那边传来阵阵笑声。那笑声有一点太放肆,有一点恶作剧的味道。我于是好奇,跑过去打听。
我说,你们笑什么呢。
没什么。哥哥说。一边还拼命咬嘴唇,看我一眼,扑哧地笑了出来,赶紧又低下头去。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我的疑心更大了。
我教弟弟拼写词儿呢。
好啊。六岁的哥哥教两岁的弟弟拼写。两个儿子都是天才。
正要走开,还是觉得不对劲。灵机一动,问弟弟。我说,你会拼什么字。
他说:P-O-O-P.Poop.
想了想,他歪着头,又加上了一句:臭臭。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