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 凉
·菊 子·
夏天的时候,最喜欢的,是酷暑渐散的黄昏时分,那种懒散的从容。一天下来,太阳已经收敛了火气,变得令人舒适地温和;如果有风吹着,那风也从白天的燥热,变得友好地清凉。
满头大汗地吃过了晚饭,洗完了澡,顿觉心清气爽。早就有人探听好了,今天是什么风向,哪个弄堂里最凉快。大人搬了竹床,小孩子提了小板凳,拖着凉拖鞋,踢踢踏踏,乘凉去来。
乘凉时,我们都要忙着吃打瓜。打瓜其实是一种小西瓜,大小相当于美国超市里偶尔见到的“光棍瓜”(PersonalWatermelon)。瓜虽不大,里 面的瓜子却是奇大奇多,说是吃打瓜,其实没多少瓜瓤,主要是为了吃出里面的瓜子。我们一人捧了一只,搏斗一阵后,每个人身边就有一堆黑黑的饱满的瓜子,还 有一只掏空了的打瓜壳,可以当头盔戴在头上。我爱吃瓜子,想到瓜子的来路,却是不肯吃这种西瓜子。
打瓜的味道甜中带酸,浓而不腻,比起来,大西瓜就显得有些粗糙平常。短而圆、皮色深绿的西瓜还好,那皮色淡绿、大冬瓜型的西瓜,尤其是多雨年份的西瓜,便 要逊色许多。笨笨的大西瓜,宜中午日头正旺时,稀里哗啦、大包大揽地啃,而打瓜则适合在半明半暗的黄昏中,不紧不慢、息息索索地嚼。
有时候,还有莲蓬、菱角,也是要不紧不慢、息息索索地嚼。莲子中央,是一只绿绿的苦芽,奶奶说是性凉的东西,要放在一只小盘里攒起来;菱角有嫩绿的易剥的,也有硬硬的要用小刀子撬开的,吃完了,旁边一堆狼籍的壳,手上则粘乎乎的,是夏天的清香。
没有冰箱的时候,每一根冰棒都是至宝。手里的几分钱已经攒出了汗,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水果冰棒便宜,味道却单是寡淡的甜;绿豆冰棒香,偶尔却有冰 碴味;奶油冰棒、雪糕好吃,却价格昂贵——我这么犹豫不决,却也有它的好处:等我终于拿定主意豁出去买了,慢慢开始吃的时候,性急的小伙伴们早已吃完了他 们那一份,于是我更是故意磨蹭着慢慢吃,看他们馋涎欲滴,便得到一种促狭的优越感。
小时候的印象,奶奶偏高偏胖,极怕热,一到夏天,她的儿女们就变着法子给她消暑避暑。她那时快七十岁了,头发却又黑又密,天热时,只好请理发师把头发打薄。
奶奶的夏装也很凉爽轻薄,黑色棕色的丝绸小褂,有她自己盘的布扣,也有商店里买来的玻璃扣、塑料扣,长袖短袖都有,裤子却一律是长裤。她是小脚,从来不穿 拖鞋凉鞋,不管天多热,她都是长裤布鞋,一身整齐。父亲搬了竹床,祖母去那里坐了,我喜欢去给她打扇。周围也有许多大人小孩,我手里拿着奶奶的鹅毛扇从背 后给她打扇,她在说笑着讲着故事,讲的什么故事我却一点儿也不记得,讲着讲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讲着讲着,我手里的扇子到了她手里,她给我打着扇,我就睡 着了。
五喇叭家附近那条弄堂,是中午乘凉的最好去处。有时候,他妈妈会端出一大罐酸梅汤,给来她家附近乘凉的邻居们喝。五喇叭长大一些后,大家经常凑出零钱,让 他跑到店里去买冰棒来。后来他再大些,便开始作生意了:他不再去冰棒摊上买,而是直接去冰棒店里批发,再用市价卖给我们,赚些薄利。如今五喇叭生意场上混 得不错,大约还是倒腾冰棒练出来的经济头脑。
偶尔也有小贩来这条弄堂,男的挑着货郎担,老远就叫“破铜烂铁,鱼甲龟板,鸡毛鸭毛,换针换线换糖换气球—欧—哇”,女的则大体都挎着一只小竹篮,头上插着什么花,篮子里就会有什么花。
五喇叭家门口有好看的艳粉色的夹竹桃,后来不知听谁说夹竹桃致癌,于是大家便都绕着道走。三奶奶家有栀子花,二葺家有桂花,花开的时候,我们便要三五成群 地偷偷去那里张望许多回。偶尔谁有了三分钱买来了一朵栀子花,那一个晚上她便成了乘凉时的明星,少不了有几个小丫头前呼后拥地跟随着。
大约是端午一到,就开始铺凉席了。凉席有轻有重,有薄有厚。有象竹床那样用竹子做的,也有芦苇的,好象还有草编的,最绝的是,有一种凉席,不知是什么地方 的特产,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编成的,即便是特大号的,也能够卷成不盈一握的一小团。除了铺在床上的凉席,枕头也有凉枕垫,临睡前用凉水擦擦,给人一点凉爽 的幻觉。
光是热还好些,令人讨厌的还有蚊子。有一种蚊香,看起来象是纸包的什么药草,然后纸卷又卷成一只圆圈;后来的蚊香也还是一圈一圈的卷,只不过材料换成了绿 色的粉饼似的东西,点起来时,也是一圈一圈地从外圈烧到圆心。再后来的什么避蚊剂防蚊水,千奇百怪林林总总,还是敌不过这飞蚊将军,等到屋子里的气温稍稍 可以忍受,大家就还是回去钻蚊帐。
关蚊帐,是我放学后的主要任务。夜幕降临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所有的蚊帐关好掖好。如果我忘了,妈妈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扑蚊子。她先用大芭蕉扇往蚊帐里扇一 遍,然后钻进蚊帐,手里持着一盏煤油灯,一只一只地熏着芭蕉扇没有轰出去的蚊子。碰上蚊子特别多的阴雨天,或者是我放学后忘了关好蚊帐了,她就大获丰收: 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下端,绕着圈躺着一摞棕色的小翅膀小腿。妈妈满头大汗地忙,有时候未免烦躁抱怨,我却替她很有成就感。
偶尔有特别毒特别凶的大蚊子,晚上趁你睡觉时不小心把胳膊靠近了蚊帐,它便隔着蚊帐咬你一圈。这样咬出来的包,又大又红又奇痒,没有一个星期消不了。有时候我真想和蚊子们谈判一回:你不就是想吃血吗,你爱吃多少吃多少,只要能不让人发痒才好。
有一天,该做作业了,却是困得东倒西歪。妈妈好心,就说让我干脆睡觉去。等上床了,却突然睡意全无,翻来覆去地折腾,却又不好意思再起来。妈妈听见了,以 为是蚊帐里进了蚊子。端了罩灯进来,却没有找到蚊子,倒害我屏声静气地不敢动弹。那以后不久,我就离开家了,这一去,便是浪迹天涯。
去北京后那些年间,夏日黄昏时,曾经在湖边漫不经心地游荡过,也在街头公园里看过老头下棋,看过几十对男女就着一台录音机跳舞,直到风水轮流转,老太太们 大红大绿地出来扭秧歌。碰到人抱怨北京天热,抱怨蚊子多,我总是要不以为然:三十六度算什么,三两个蚊子算什么,我们家那里,要四十度才能不上班,而且天 气预报总是三十九度,连傻子都知道,今天的三十九度,比昨天的三十九度要热上好几度;要说蚊子么,也该看看我妈妈煤油灯罩里的蚊子山。
去年夏天回国探亲,算是真正领教了北京那令人窒息的“桑拿天”:浓稠的闷热,即便到了晚上,也还是凝在空中经久不散,只好躲在室内吃冷气。
有电视了,黄昏便不复存在;有冰箱了,冰棒便不再那么美味;有空调了,有电脑了,乘凉时代便彻底宣告结束。忙碌一天之后,人们天天盼着新闻连播,盼着自己 上了瘾的连续剧,各自回家守着电扇、空调,守着自家那张屏幕,上着自己经常光顾的网站,傍晚时分便不再那样逍遥、那样了无牵挂。
乘凉的部落,便也日渐萧条起来。老家的街边,再也不大见得到乘凉的,偶尔有一两个,也不过一把椅子一只大蒲扇,孤孤单单、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再不似从前那 样,一到黄昏就有竹床一溜排开,千军万马似地浩浩荡荡。从前腐臭的江边,如今都修成了绿荫通道水泥地面,白天看起来虽有些千篇一律、直露平板,到了傍晚 时,却有岸上的灯火,呼应着江中轮船上的灯火,还有夜色中的江水,荡漾出一份详和。在黄昏的佛咒下,乡亲们的心气倒也渐渐和缓下来,有人悠闲地漫无目的地 荡来荡去,也有人就着录音跳着休闲舞。
一阵江风吹来,恍惚间,象是听见了少年时唱过的喊风的童谣:
风婆婆,起风来, 四条麻线搭风台。 搭得紧,溜溜滚, 搭得松,起大风。 风在天上转转, 地上有人喊喊, 越喊越赶凉, 大风吹倒了墙, 呜—喂—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