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圣诞艳遇

一到过节,老方就有一点心神不定。

平时,老方上班下班,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上班自不必说,备课上课,课外辅导,虽然中文大课有两个助教,自己的事还是少不了。另外,还要在东语系里兼任一些行政职务。说是不坐班,白天基本上也都是在学校过的,就算是自己作一点应景的科研、写作,也还是在办公室方便些。

再说,老方孤身一人,也没有人盼著他、催著他回家,所以有时候即便是周末、晚上,他也在办公室耗著。当然了,“下班”时间内,他就不 一定干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了。读读闲书,写写歪诗,削根木剑,画点电脑画,再上网泡泡。老方给一个中文网站写文章,隔三差五总有一篇出来。自己倒没觉得那些 文章是什么划时代的杰作,只是文章定期出来,也仿佛给他的日子加了些里程碑似地,不然,一天又一天更是都一个模样了。每一篇出来时,他都仔仔细细地读一读 那些鼻孔朝天、自命不凡的业余评论员的评论,也读一读三教九流、七嘴八舌的读者们的评论,看到表扬的便偷偷地自鸣得意一番,看到批评挖苦的就忿忿地说一句 “驴头不对马嘴”,然后再继续过他那慢慢悠悠、怡然自得的生活。

这一天却有些不同。今天是圣诞节。

上午,老方去教堂点了个卯,准备下午去办公室泡网,结果网络也仿佛知道过节该放假似地,慢得令人吐血。外面还飘著细雨,老方想,去海 边是徒增愁绪,回家也是形影相吊,平时号称“把周末留给自己”,这会儿却真不想自己一人呆著。突然想起社区有聚餐,那里一定很热闹,说不定有熟人。饭虽吃 过,去喝杯咖啡也好,至少可以对人说说圣诞快乐。

就在那里,老方碰上了善子。起初,老方以为她是中国人,她不是,是日本人,来自冲绳岛,今年五十二岁,儿女都大了。再一聊,原来她是系里新雇的日语教员。老方心里略微有些失望,原来那个位置空出来的时候,老方是盼著有个年轻貌美的新教师来顶替的。

正琢磨著呢,善子却说了声对不起,该她出节目了。不一会儿,就见她身著和服,袅袅婷婷地走出来。老方看了,心里一惊。敢情这人真的是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啊,善子换了衣服,化了淡妆,看上去顶多也就是四十岁。那一份柔和的笑容,活泼泼的眼神,顾盼流芳,老方不禁暗暗地喝了一声彩。

善子的节目是日本的茶道。老方偶尔也喝点茶,不过一只茶缸一把茶叶罢了,无所谓“道也。看这善子左右忙活,许多繁文缛节,老方便觉得 有些好笑。小日本学咱中华文明学得多了,偏生都要改动一番,然后当他们自己的东西贩卖到世界上别的地方去。不过,看善子那舒缓优雅的动作和悠闲专注的神 情,老方又不禁想起美国同事们的戏言,这日本女子,可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妻子呢。

老方正胡思乱想著呢,善子忽然在那里向他招手。原来那茶总算是准备好了,善子想让老方给大家示范喝茶。谁让他是人群里唯一的亚洲人。 老方推脱不过,只好走到前面。本以为一口牛饮了便完事,没想到那示范还没完没了。善子不知从哪里又找出一件和服,一定要老方穿上。老方一紧张,那和服就穿 得歪斜,善子又过来帮他整理和服的腰带。

老方兀自低著头由人摆布,无意间发现,善子的一双手圆润,精致,白皙,很轻快地在他腰间忙活著。等老方在小茶桌前坐定,那双小手又给 他奉上一杯绿茶。因为茶叶是被捣碎了冲的,那茶水一片翠绿,和中国绿茶相比,显然是太绿了些。然而,大约是因著那双小手的缘故,老方忽然觉得,这日本茶, 还真不是象想象的那么难喝。

善子款款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跪坐下来,再侧著脸看著老方,脸上有期待,也有问询,象极一个急欲讨好夫君的新过门儿的小媳妇。周围的观众也仿佛是受了感动,劈劈啪啪地就鼓起掌来。

老方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平时还以为自己真修炼得气定神闲了呢,谁成想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自己心里倒演了一整曲戏。再看善子时,心里便多了许多亲切。

进这个社区中心时,老方还是孤单一人,出门时,就有善子说说笑笑地走在身边了。道别时,善子虽然说的是英文的“拜拜”,老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徐志摩的《莎扬娜拉》来。

一摸兜,得,钥匙找不著了。又翻了一遍,还是找不著。再一看,钥匙在车座上好好地躺著。备用钥匙是有的,却放在办公室,办公室钥匙也 一并锁在车里了。老方过日子仔细,又没有许多朋友,手机是没有的,于是只好赶紧回头去找善子借。好在她还没有走,正在车里对著反光镜梳理著头发。一问,她 也没有手机,但她的公寓离这里很近,可以去她那里打电话。

老方有些年头没有和女子并肩走过路了。美国女同事们疯疯火火,和她们一起走路,她们那嘴叽叽喳喳就不带停的,你都想不到她们是女子。这善子却不同了,略略比老方靠后小半步,迈著轻盈的小碎步走著,竟让老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黄梅戏唱词来。

善子一开门,老方就觉得一阵清爽。老方家里简单,几件破家具都是东一件西一件捡来的,便是好一点的,也是从院售上贱价买来的。再一看 善子家,不光是家具整齐高档,那墙上的装饰品和艺术品,凭老方的眼光都能看出价值不菲。最大的不同,自然是这间公寓所散发的女子气息。在一个四十大几奔五 十去的单身男人面前,这种女子气息有点让人眩晕。

善子把电话递给老方,老方就急急给AAA打了电话。因为是圣诞节,AAA说,来车可以,起码要一个半小时以后。老方正为难,善子说,没关系,反正她也没事,儿女们都去日本度假了,他就在她这里等好了,估摸著AAA的车快来时,她再开车带他回社区中心。

就著一壶清酒,老方和善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老方一直是相信缘分的。就象逛旧书店、逛院售一样,你若刻意想寻找一个什么东西,倒 不一定就能寻得上;你若是漫不经心地东走西逛,说不定倒能遇到稀世珍宝。眼下的善子,便让他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那是老方过得最好的一个圣诞节。

自从圣诞节以后,老方的日子便过得不同了。

那天,善子把他带回社区中心,还没到一个半小时呢,就见那AAA的卡车在那里等著了。老方心里叫苦,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有效率。不 过,开车回家的路上,老方还是很“高”。想想自己终究灌了一点清酒,便想,这兴奋,就来自这酒了。回了家,自己觉得酒已经醒了,兴奋的感觉却还是在。

许多年了,老方走南闯北,先是土插队,后是洋插队,中国的农村、北美的许多城市都住过,本也想跟别的移民一样在什么地方落地生根,偏 偏自己是蜗牛命,家在背上背著,去哪里都没有能呆下去,最后,还把背上的蜗牛壳给弄丢了。于是便也练出了处世不惊、刀枪不入的本事。人家是四十不惑、五十 知天命,他是大概三十五就不惑,四十就知天命了。

这一天晚上,他却觉得,善子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考验他究竟是不是已经知天命似地。独处多年,老方是独处出了些品位的,一边自得其乐 地过著,还一边写些稿子贴到网站上让人家评论。想起网站,又打开电脑,再去看时,却不似从前那样有趣。兴味索然地关了机,老方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脑子里 便信马由缰起来。

第二天早上,老方不甘心在公寓里闷著,径自去办公室里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善子也来了。她的办公室,就在老方办公室的斜对面。老方心下大喜,脸上却装出一片木讷,还是善子开口求助以后,他才一溜儿小跑著,屁颠屁颠地帮她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搬进来。

圣诞节假期期间,校园里一片空荡,好像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别人。老方没事,自动当起了善子的向导,校园的角角落落,小城市的风土人情, 一一向她娓娓道来。平时写的短文、随笔,多少有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眼下给善子讲起来,才发现那些感想,一点一滴地沉淀下来,竟也不完全是无病呻 吟。

新年的晚上,老方把自己的小公寓著实收拾了一番,又准备好了新鲜的鱼和蔬菜,要请善子吃年夜饭。老方对自己的烹饪是心里有数的。自己下乡、出国,无聊时便琢磨著吃的,琢磨来试验去,还真成了个美食家。

老方没有开头顶那盏日光灯,而是把卧室里的落地灯也搬到了客厅。善子来时,老方偷偷地打量著她。她特意穿了一件中式小上衣,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活象一个中国小媳妇。柔黄的灯光下,她无可无不可地笑著,老方看著,心里又是忽悠忽悠的。

就著小杯的桂花陈酿,两个人深深浅浅地聊著。善子说,她随丈夫来到美国,最初也是飘摇不定的留学生生活。为了贴补家用,善子一直在家里开办一些课程,教日语、茶道、花道,收入从来也不多。后来有了孩子,善子生活的中心就是抚养孩子了。

丈夫毕业以后,就给日本公司的驻美办事处作事,赶上了日本工业进驻美国的好时机,几年间便成了报酬优厚的高级雇员。“那时候,他常年 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就是不飞的时候,也是早出晚归。孩子们经常一连一个月见不著他的面。”说这话的时候,她低垂著头,耳坠上的那一粒耳环象一滴泪珠似地闪 烁。

后来,丈夫英年早逝,孩子们也都大了,善子便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多了起来。她忙碌惯了,也闲不住,于是就申请了这个教职,成了老方的同事。

上菜时,善子说,早听说中国男人会做饭,没想到是真的。老方于是得意,说,也不是所有的中国男人都会做饭,象他这个水平,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说完了,突然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向初恋的那个小姑娘吹牛的时候,用的也是类似的油腔滑调的口气,与他平日的老成持重大不相同。

吃完饭,老方又向她显摆他画的画、写的诗。有意思的是,他的诗她还都能读出来,只不过读法不同。她说,在她幼年时,她的祖父曾经教过她许多著名的俳句诗。于是,两个人拿著老方的诗册,老方读中文读法,善子读日文读法,然后俩人互相比较,大笑不止。

最后,老方意犹未尽,借著酒劲,竟然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来。他先把歌词写出来,给善子略略讲解一番,然后就站在客厅中央,手舞足 蹈,引吭高歌。善子就笑啊笑,笑得花枝乱颤。老方心想,可见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谁成想,这没有文采没有韵律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倒成了打动佳人的绵绵情 歌。

善子笑得累了,头倚在老方那拾来的破沙发上,那头发却慢慢地散开来。先是一缕,后来便是一大撮。见老方的眼神发直,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于是便抬手来拾掇那头发。一抬手,她的中式小上衣的衣袖便滑下来,露出她那圆润洁白的胳膊。

老方从来是以矜持为荣的,“老方”这个名字,是从小学时就叫开了的。这一瞬间,他却觉得矜持其实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鬼使神差 地,他说,我来帮你梳。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他说,来,看这边,其实你把头发散开来也很好看。于是善子就把头转过来看他,于是他就又看见了她的笑 容,于是他就捉住了她那双小手,于是,她的窄窄的双肩,也就不知不觉地靠上了他的肩头。

大海航行靠舵手。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7a.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