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流水帐

记得一首诗,是一位台湾诗人写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下面还有,中年时的乡愁是一张船票,他在这一头,妻在那一头;后来呢,乡愁就成了一冢坟墓,他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简洁朴实的几行文 字,包含着浓浓的亲情与淡淡的哀愁,我虽不全记得这首诗的文字,然而自十三岁离家住校,后来负笈上北京求学,再后来又远渡重洋,每次想起这首诗都能咀嚼出 新的意味。

小的时候,叔叔在万里之外的东北大兴安岭。叔叔本来在师范教书,饿得受不了了,爸爸有时候步行许多里路给他送大米,叔叔还是饿,于是 便辞了教职下海,去了东北的大森林。后来大伯家的堂哥也在十五岁时去了东北。大妈生了七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有时候想儿子了,伤心之极时,她就嚎 啕大哭,那哭声凄厉悲凉,带着说不尽的忧伤。大妈的母亲是在日占时期跟日本人跑了的,别的家人觉出的是耻辱,对八岁的大妈来讲,却是失去母亲的悲哀,如今 唯一的儿子又去了远在天边的东北,她唯一能作的也就是哀嚎了。

堂哥来信时,我就会写信了,有时候奶奶和大妈坐在一起,让我代述她们的话。那时候我们写的都是党八股,有想说的话,有作文用的话,我 只会作文,不会写自己想说的话,所以我只是将奶奶和大妈的话照章全录。现在唯一记得的是我还写了要他“多结交一些好人”的话,记住了这句话是因为当时觉得 “结交”一词很特别,写出来怪怪的。

后来离家住校,离家前恶狠狠地对妹妹说,这下子总算不用和你们烦了。那天已经是星期四,我对父母说,周末我就不回来了。星期五星期六 忙着考试,好像也还不怎么想家,到了星期六,见大家都收拾东西了,才骤然觉得孤单起来,赶紧也打道回府。回到家门口,见到了母亲和妹妹,心里十分高兴,但 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妈妈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想家了没有?”不问还好,她一问,我的笑容就凝固了,泪珠子成串的滚了下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我的一世漂 流,其实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上大学后,刚开始还很忠实地给父母写信,报告学校里的趣闻趣事,后来给父母的信就渐渐稀少了,有空写信时都写给了同学,最后就集中到 了两三个男生那里。现在想来也怪,一来二去,与我通信最频繁的竟不是我自己的中学同学,而是一个同学的哥哥,和另一个同学的同屋。现在真希望能从他们那里 要回我的信,因为并不认识他们,给他们写的信中我毫无顾忌,畅所欲言,那些信里面一定记录着我青春的心声。只可惜他们后来都给我寄来照片,令人大扫其兴。 我其实本没有和他们相识相知的动机,那些信件大多是日记的延伸,只不过因为有了一个听众(显然不止一个,同学的哥哥和同学的同屋冷不丁给我写信就是明 证),才多加些修辞粉饰;一挑破那一层薄纱,没有了想象的余地,便赤裸裸地不好看了。

中学同学信写完了,便开始和大学同学写信。其实,天天见面,有话说了不就完了吗,但有些话是无法当面启齿的,于是那信箱便成了最好的 中介。有一回,收到来自一位并不相熟的男生的新年贺卡,正莫名其妙呢,发现宿舍里还有两位女生也收到了同一位男生的贺卡。不久,等一位同屋和那男生的同屋 谈上恋爱后,我们才解开了谜底:原来他们宿舍也是几位男生同时收到了一封“小百合”的贺卡,知道是同班女生写的,但说不准是哪一位,所以也依样画葫芦,给 我们几位有“小百合”嫌疑的女孩都发了贺卡。如今,小百合已经离婚再婚,同班那一对最早谈恋爱的就从来没有结成婚,另外两对结了婚的也离了,同学聚会时大 家都别别扭扭的,尽量不同时邀请男女双方。那时候我最傻冒,其中一对谈恋爱之初想遮人耳目,黄昏散步时总拉上我,而且总把我搁在中间,我乐得不看书,就那 么悠闲自在地在他们俩中间当着亮亮傻傻的电灯泡,有时候还当信使给他们传过信呢。如今,他们的双胞胎儿子都大了,他们也分别和别人结了婚,用不着我来遮掩 什么了。回想起自己的电灯泡生涯,又难免唏嘘感叹。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犯罪心理强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总要忙着“销毁罪证”。有时候是随便撕了就得了,有 时候觉得那还不保险,要在楼道里或水房里生一把火来烧。于是多少年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记录便消失在飞灰中,只有心中记忆的残片,和相册中一些幸存的发 旧的照片。许多照片兴许和信件一样,消失在了岁月的尘埃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以后,总是有那么多的悔恨和遗憾。人负我,我负人,青春的岁月就是一本“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帐。

他是我们邻居的一个大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比我们家几个疯丫头文气多了。他在他们家老小,每天放学了,就爱上我们家和我们扎堆,有时 还给我和妹妹们梳小辫儿呢。上高中时,空军来学校召飞行员,他居然中选了。据说那玩艺儿挑选十分严格,体格,智力,性情一一考来,全校就他和另外一个男生 体检合格,但另一个男生因为连水的分子式都写不出来,落选了,只有他一个人敲锣打鼓地走了。记得他寄来的照片,没有穿全副军装,只穿着白衬衣,下摆掖在军 裤腰带里,站在可以飞转的飞轮上——我最怕晕,去Disney坐Space Mountain之后下来在门口昏睡了半个钟头——我一看见那张照片就发晕。 后来我上大学了,偶尔写写信,报告一下每日的林林总总。记得有一年元旦,他还让一个家在北京的战友为我捎来一包礼物,我因为头一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宵正在睡 懒觉,同屋也都在睡觉,我睡眼惺忪地接了礼物,没请他进来,也没有陪他出去走走,就那么把他给打发走了。

忽然有一天,他来了一封信,说他和教导员正式谈到了我们的关系。我看了之后,先是莫名其妙,继而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 界,只要和一个女孩子“通信”,就意味着关系特别,再加上他们这些飞行员都是仅次于大熊猫的“国宝”,每一封来信,领导都是要审阅的。还有他的母亲,每次 我假期回家,她都要拉着我的手哭泣,我虽觉得别扭,却也归结为老太太思子心切,那手也就抽不回来,敢情她是把我当了她的准儿媳了。他姐姐有一次还意味深长 地对旁人说,“他们在通信呢。”

那时候正是我心中最郁闷的时期。记得那一天又收到了他的来信,好像还有他一位战友还是领导的信。当时正坐在大饭厅听政治课复习的大 课,那年头考过研究生的同学都记得吧,不管你什么专业,都得考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和时事政治。于是各系讲大课的老师就在大饭厅搞集体复习。和 现在不同,那补习都是免费的。不知是不是有人记得经济系一位讲政治经济学的眼大如铜铃的女老师,说话带河北口音,那天我正拿着信,心里又烦闷又焦躁,后排 一男生冷不丁儿说了一句:“这哥们儿特爱说‘同志————们哪’”,学得那个维妙维肖,正好那老师又果然以“同志————们哪”开题,让我笑得肚子疼,笑 完了,又止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傻,不懂得悲天悯人,凡事都要较真。我只记得我写了一封措辞十分严厉的信,寄给了那位当说客的闲人,信中历数当事 人自作多情破坏友谊的罪状,声言我从来就未曾想过和他谈恋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收到来自部队的来信。现在想来,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一方面是 心中的失望和伤痛,一方面是部队那种没有隐私的环境下让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盯着他的伤痛的羞辱,若是换了我,我恨他一辈子。没想到多年以后回国见到他,他 居然还是十分客气,还衷心地为我的“成就”感到高兴。我却是心中解不开的愧疚,恨自己笔头太快,恨信件如覆水难收,恨爱情是阴差阳错,又恨时光流逝,一切 都容不得从头来过。

和现在的丈夫相识后,最初并不是“恋爱”。因为终成了眷属,所以罪证都不曾销毁。其实,第一次见面,我的心就融化在他那双黑黑的掩在 浓浓的睫毛后面的眼睛里了,只不过本能的矜持,让我故作冷漠,若即若离,于是翻出当时的信件,倒象是他在追我。当时的恋爱象是在两条线上进行:一条是见面 时说的傻话,办的傻事,另一条是分手后写的信。无论作了什么傻事,写上信重新演绎一番,就可以或滑稽或美丽或又滑稽又美丽。许多年之后,老夫老妻翻出当年 的信件,读着那里面的童稚妙语,也禁不住心悸,汗颜,初恋时的试探,迷惘,难以名状的甜蜜和不知所措的苦恼,时光流逝,许许多多的细节都不记得了,只有鞋 盒中残存的那些情书,还象是一部流水帐,记录了生活中的一些枝叶残片,让人回忆起年轻时心中从那砰然一动,到意乱神迷,一直到心心相映的心路历程。

浑浑噩噩,不知不觉读够了书,上班了,在系办公室里有了自己的信箱。在国内工作过的女同胞都记得吧,那时候单位给已婚的女同胞发避孕 套,我们系年轻的女教师多,大家又都暂时不想要孩子,于是单位的计划生育委员什么都不干就当上了红旗模范,所以她特积极,定期往信箱里塞那玩艺儿,有时候 还专门在楼道里堵住我们,问大小合适不合适,上回给的用完了没有,要不要多给一点。现在想来令人喷饭,当时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后来学会了开信箱 时左右顾盼一下,确认没有男同胞在场。

上班了,嫁人了,那信件就都没啥意思,多是些公文。直到有一天,信封上开始有了U.S.A.。我还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当新娘子呢,楼道 里理工科的年轻教师已经开始托福鸡阿姨了,等我醒过闷儿来,他们已经“联系成了”。文科全奖特别难拿,加之动手又晚了一步,所以我托福鸡阿姨考得虽是高, 却还是比他们晚走一步。当时也不知是什么规矩,国外来信一律要到校办所在的“工字厅”去取,好在那里的信箱还总是能忠实地为我传来美方的回音,朋友的问候 和指点,还有省吃俭用寄给我的美元。等我也“出来”以后,给留守的朋友们写了一封信,记得当时花了很大篇幅描写国外干净,好多好多天了,旅游鞋还是白的 呢。

不知不觉间,妹妹们都通了email,打国际长途也便宜了,长期不写中文,那笔头也是生涩得很,如今竟是有好几年没给谁好好写封信 了。打中文,手远不如脑子快,慢腾腾打出来的东西都干瘪无味,所以写email还是英文方便,但写英文的那个菊子非此菊子也,不能作数。给年迈的父母写 信,也是三言两语,夹一堆儿子们的照片,信里还说,不多写了,有事电话里说吧。

搬到郊区后,也有了那么个上圆下方的信箱,醒目地立在路沿。和邻居渐渐熟络后,偶尔收到他们办街区聚会的邀请,还有一位特别热心的邻 居,逢年过节还要给儿子们塞上一点小礼物。信件呢,除了账单就是广告,越是广告,越是注明Personal and Confidential。最近刚开 始在网上买DVD,所以还有点盼头。只是一日奔波以后,又有许许多多琐碎的家务,就算是有一封倾诉衷肠的远方来信,恐怕也读不出从前的情愫。

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老了,想起从前总是觉得美好,就连那些带有错别字的来信也都成了无价之宝。有意思的是,大学的信件中,不止一个人把信箱写成了信籍,按说籍字比箱字还多几个笔划呢。

打开email,心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会议,多少垃圾,骤然看见一位几年未曾联络的大学同屋的来信。她说,菊子,几年前收到你的来信, 也开始写回信了,结果发现信件空洞无物,就没给寄出来,今天再写信,怎么人突然就老了呢,菊子啊,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我想哭。我心里说,哭啥呢,你不 是在中关村的高科技公司里高层管理当得好好的吗,儿子也长大了,丈夫在大学里系主任也当得好好的,你哭啥呢,说着说着,自己也是泪雨滂沱。

她还说,我们三位一体的另一位,三国鼎立的另一国,抑郁症治好了,正准备回欧洲时报上班。那是一位象阳光一般灿烂的女孩,美丽活泼, 有朋友记得陈凯歌早年拍的记录片“美的呼唤”吧,在东操场放过的,那里面有她的大头特写呢,弯弯的柳叶眉和那能融化冰山的甜蜜的笑容,话剧团里和英达那帮 老哥子们红火了好几年的啊,我们都喜欢跟人家说,那谁啊,我还跟她同班同宿舍呢。你不是嫁给了自己初恋的意中人了吗,那时候天塌下来,也只听见你象傻丫头 那般乐呵呵,谁也想不到,你长大了,怎么就忧郁成疾了呢。

北大的同学都记得吧,那些年大家都拎一个毛巾作的饭兜,作法是,把毛巾对折一下,左右缝上,开口再缝一条窄缝,穿一根球鞋带,就成了 饭兜。男男女女是俊是丑都拎那么一个。有时候上到第四节课,大家都饥肠辘辘,快下课之前就有人忍不住开始收拾东西,那兜里的碗勺也开始作叮当之响。年轻点 的教师毕竟还记得学生时代,有时候就放我们走了;老一点的老师较古板,有时候就不高兴,从老花镜上方恶狠狠地瞪大家一眼,然后继续“咿咿呀呀地只是唱”, 折磨人。我和同屋都是邋遢成性,又懒,于是共用一只饭兜,长年不洗,那饭兜都看不出什么颜色。后来她果然得了甲肝,我们都得去体检消毒,我是重点嫌疑,不 知道抽了多少管血,居然也没传上,可见这卫生也不是非讲不可。

记得她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在宿舍里给她过生日,也没啥好吃的,就馒头果酱,她还感慨,啊,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大家当时都是被苦涩的 初恋折磨着,只有她说,没关系,家有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天涯何处无芳草。朋友里只有她嫁了初恋情人,我还暗暗羡慕过她,免遭了初恋失恋的灭顶之 灾。现在看来,她的初恋只不过是死缓,就算多了一纸婚约,漂洋过海也逃不过那终究的碎心又碎心,这世上人,为什么都要去初恋呢。

那时候大家都拼命减肥,饿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减了几两,放假一回家就让妈妈给喂回来了。我们俩都睡下铺,那时候躺在床上作白日梦, 她要和我说话时总是说:“我跟你说呀,菊子”,我就知道她又要说起什么好吃的东西了。从前天天形影不离,放假各自回老家还不忘了写信,她信里说,期末复习 时北京的一位同学从家里带了那么多的煮鸡蛋来,也没给咱们吃,咱们下学期不理她。如今她是不用馋别人的煮鸡蛋了,但与初恋时的如意郎君劳燕分飞,心灵破 碎,就算是七年的同屋死党,写信又能说什么呢。

打开鞋盒,翻一翻幸存的信件,理一理生命的流水帐,物是人非,物换星移,那么多的好时光都哪里去了也。

后记:

短短一篇文字,菊子哭了三回,还附带着让大妈和同学也哭。实在是情不自禁,没有赚各位看官同情的意思。又没有林黛玉之才之貌,不然还 可以抄她那名句“想眼中怎有许多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菊子也就写字的时候哭,平时哪有那闲工夫,所以还用不着看心理医生吃Prozac 或Zoloft.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3 华夏文摘 cm031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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