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学生的互助

最近整理旧文,翻到女儿的一则评论,是对于我写的6年读博生活,特别是中国留学生互相帮助的感叹。那时,她正在读硕士学位,谈到她们这一代,强调自给自足(self-sufficient),不提倡互相帮助。即使在华二代中,也是各自为战。读到她的评论,让我浮想联翩。

80-90年代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常常自称为“穷学生”。在这一茬留学生中,无论是自费,公费还是自费公派,在国内可能是一代骄子,有小康生活;来到美国后,虽有奖学金,助学金或生活费,依然是手头拮据,还要通过打工来维持生活,接济家庭。

穷学生有多穷呢?为了在美国求生和发展,我们诚信“开源节流”的法则:开源就是拼命打工挣钱;节流就是尽量减少开支。初到美国时,打工之苦无需多讲(已写了3篇短文),在减少开支方面,大家节衣缩食,吃了不少苦头,也闹出不少笑话:

有的访问学者,由中国政府资助一年。为了攒足美元回国买“几大件”,他们常常一日三餐方便面,造成营养不良。有的还误买了狗食罐头,因为价格低廉。为了省钱,我和几个同学差点儿去了救世军 (Salvation Army)主办的感恩节午餐,认为是得到免费食品的好机会。幸亏系里的几个教授轮流邀请我们去他们家过节,才避免了一些尴尬的场面。住房也是多人合租,有的甚至超出了法定人数。由于租的多是老旧房屋,老鼠蟑螂经常出入。即使偶然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也是4人住一个双床房间。有时是男女合用,好在大家都是学人,能够相安无事。至于去旧衣店买衣服,在街上捡旧家具,更是意外收获。对此,大家并不感到失身份,丢面子,而认为是通向新生活的必经之路。

这些穷学生的故事,我有时会挑选几个,给女儿“忆苦思甜”。当她听到我初来美国,在纽约机场下飞机时,兜里只有$50时,两眼圆睁,差点儿惊掉下巴。但是,我讲得更多的是这些穷学生的互助。

以我读博的纽约A大学为例:大多数中国留学生在国内素不相识,但是,我们来自同一片国土,同在异国他乡打拼,总有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感。每逢有人陷于困境,大家就会热情地伸手援助。我们懂得,白手起家,既需要个人奋斗,更需要互相提携。如果说,节日聚会,结伴旅游是一种“锦上添花”的社交情谊,而在打拼过程的互助,则是“雪中送炭。”这种互助情谊,也许是我们这些穷学生特有的而华二代或新一代的留学生是不能感受到。

而我对这种互助的情谊则深有体验,受益非浅。刚到美国时,我独身一人,没有亲戚朋友,研究院的中国同学也是陌生人。然而,在以后的六年中,他们对我的帮助则是全方位的,连续性的,贯穿了我的读研生活,有的还延续到我毕业之后走上职场。

学习开车

记忆最深的是学开车。美国是一个建于“车轮”上的国家 (A country on wheels)。我到美国的第二年,有了一些余款,首先想到是买车,不是奢侈,而是生活必须:有车可以暑假打工,周末购物,租房搬家。如果家人来了,无车更是寸步难行。然而,学会开车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首先,付不起驾驶学校的学费,英语也不通;其次,请同学教开车,他们费时费力还得承担风险,真是一师难求。当我和几个中国同学谈起此事,他们却很支持,表示可以几个人轮流当我的教练,还说大家都是这么学会的。于是,我有了4个不同风格的老师。

男生A是来自福建的老三届,已来美国3-4年, 做事一丝不苟。他有一辆手动车,先介绍了开车的基本操作,然后让我在空荡的停车场练习。下一次,我们在他家附近的街道上开车。一不留神,我操作出错,轻轻擦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尾,顿时手足无措。男生A很冷静,给车主留下他的电话,并告诉我他的保险公司会付款的。不过,如果下一年他的保险金上涨,我应该付差额。我已经很感激了,自然是满口答应。同时,也初次领会到“中国式的帮助,美国式的算账”。

不久,我买了一辆破旧的手动车,不想再损坏教练的汽车。我找到男生B,一个来自广东省的77级的大学生。他是一个慢性子,细细指点。我也比较放松,一路顺畅。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上坡路。当红灯转绿灯时,我推离合器和踩油门没有配合好,车子向后滑了一下,与后面的车头相碰。我吓得脸色发白。男生B却慢条斯理地说:“别害怕。后面那个美国男士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开车,不会生气的。”我笑了,定了定神,下车道歉。由于没有损伤,那个司机挥挥手,放我一马。

看来,开手动车是行不通的,我下决心买了一个自动档的二手车。买车时是男生A带我去的,车主是一个车库的修理工,车子虽旧但保养得比较好。男生A和他砍价,还玩儿了减税的“猫腻”,最终达成协议,不愧是经济系的博士。买车回来,男生C正好有空闲时间,于是和我一起试车,同时当教练。他是我的北京老乡,说话咋咋呼呼。一会儿嚷叫:“喂喂,你过黄线了!”。一会儿又说:“停车停车,你没看见stop sigh吗?”搞得我手忙脚乱。

终于熬到学车出师。考车的前夕,我找到女生D,她是我同系的好朋友,也是北京老乡,车技娴熟,又热心助人。她带领我练习了平行停车,UTurn,起动车时看三点等全套考核项目,认为我可以过关。当她陪我去考场时,我突然想起纽约州的路考非常严格,有的同学考了2-3次才过关,顿时紧张起来。我请求考官让女生D坐在车后座。那个警察很惊诧,女生D急忙解释,说是帮我解除紧张情绪,还表示她会安静得像个little mouse。警察同意了,我松了一口气。路考过程比较顺利,只是出了一个小笑话:开到一个街口,一个行人正在过街,我停车等待;考官说:“很正确。你不想撞倒那个行人吧?”我冲口而出:“Yes!”  考官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意识到犯了语法错误,忙说:“No, 我不想撞倒那个人。”中文语法:同意对方的观点,回答“是的”。 英文语法:对方是否定观点,即使同意,应回答“No.”  那天,我一次考车成功,顺利拿到驾照。我对女生D和其他3位教练,真是感激不尽。

若干年后,我在ESPN工作时,曾帮助一个中国同事练习开车并陪他考车。康州路考必须去首府的一个指定地点,是全州唯一的考点,经常排长队。即使如此,想到我学车考车的经历,对他的帮助似乎是理所当然。然而,当我女儿开始学车时,我毫不迟疑地送她去驾驶学校学习,一是我可以付得起学费,二是可以降低我们两人共用车的保险费。再说,我很清楚,父母当不成教子女开车的好教练。

照顾孩子

那时,多数中国留学生都已结婚成家,有了小孩子。我在研究院的前两年是独身一人,后四年是单身母亲。当时,我一边做论文一边打工,还要照顾6岁的小女儿,有的同学笑称我是“Super Mom”。说实话,没有同学们的帮助,我不可能坚持到底。大学里,即使夫妻两人,也是一人读书一人打工,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也需要有人帮忙照顾小孩子。 我们一般都请不起保姆,只能互相帮助。

我带女儿来美国的第一天,就住在女生D家。她的父母从国内来探亲旅游,住在一所两居室的房子。我每天外出租房子,找同学凑家具,打扫房间和搬家,忙乱了3-4天。两位老人原是归国华侨,中文英文皆通。他们待我女儿就像自己的孙女,照顾她吃饭,一起读书画画,帮她熟悉新环境。当我们搬出去时,女儿对他们依依不舍。

女儿第一天上学,不会讲英语,教室里都是陌生的面孔,讲着陌生的语言。我离开教室时,她也跟了出来,不愿回去上课。我正在为难,老师带来一个叫Peter的中国小男孩,让他和女儿讲中文。Peter的中文有些生涩,他费力地说:“我们都要讲英文,我可以帮忙”。从那天起,两人成了好朋友。

Peter的父亲在我校读研,母亲在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拥有一家中餐外卖台。许多周末,我就将女儿交给Peter的妈妈。她照顾外卖,让两个孩子到对面的游戏室玩儿。中午,他们在外卖台吃饭;吃饱喝足后,又跑走了。我抓紧时间,在学校计算机室或图书馆准备论文。下午接女儿时,她往往玩儿得筋疲力尽。有时,Peter的父母周末外出,Peter就到我家玩儿一天。天气暖和晴朗时,我们两位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去附近的公园,他们荡秋千滑滑梯,我们聊天儿。至今,我的相册里还保留着一张我们公园出游的照片。

我女儿上三年级时,在校外活动中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子珊珊。珊珊的父母也曾帮助我照顾女儿。同是留学生,他们的生活条件比较优裕。丈夫是学医的,在一家实验室工作,妻子带孩子做家务。他们先是住在城里的旧房子,不久就搬到郊外的condo。一个夏季的傍晚,他们一家邀请我们去一个露天音乐会。夫妻俩带了野餐的大被单和食品篮子,我也凑了一个菜,大家聚餐。两个小女孩儿在草地上树林中跑来跑去,非常兴奋。这是女儿来美国第一次参加音乐会。毕业前夕,我到康州ESPN做求职面谈,清早离家,晚上归来,女儿就在珊珊家包吃包喝,玩儿了一天。此外,我毕业后,带女儿回国度假,将我的汽车寄放在他们家,帮我保存了3个月,完好无损。

寻找工作

工作分为打工和正式职业。读博时需要打工,挣钱交学费和维持生活。大学宿舍的清扫工,麦当劳的厨工,旅馆的清洁工,都是和中国同学交换信息找到的。当我需要一个工作时间灵活的工作时,一个女同学介绍我参加家庭护理的训练班。她还详细地介绍了这个工作的特点和工钱,正符合我的要求。大约2年之后,我面临毕业,就将这个工作介绍给另一个中国同学的妻子,因为她也需要边打工边照顾小孩子。

毕业后去ESPN当翻译,虽然不是专业对口,却是一份拿工资有福利的好工作。我曾得到了两个同学的帮助:一位是在A校拿助学金时,同一办公室的中国同事。他建议我申请这个工作,说他的好朋友是那个部门的负责人。面谈时那位吴先生(见“在ESPN总部体验美国的体育热”一文),一个哥伦比亚的博士生,对我翻译的高尔夫球讯的中文稿高抬贵手,让我顺利地得到了那份工作。

在寻找专业对口的工作过程中和调换工作时,女生D一直是我的简历中排列第一的reference。她不仅是我的研究生院的同学,而且毕业后一直在一个州政府的高教部门工作。从S学院到宾州M大学到加州O大学,女生D不仅为我提供信件,有时还要接受电话访谈。最难忘的是,我曾经去她所在的城市进行求职面谈,她工作忙,便请她的丈夫去火车站接我,还在她家住了两天。面谈时也是她的丈夫接送,还表示,如果得到那份工作,他会帮我租房和买房。她们的盛情,让我感动万分。

此外,还有许多难忘的小故事:

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住的单元楼的锅炉停摆,没有暖气。一对中国夫妻,也是A大学的研究生,让我和女儿在他们家狭小的客厅里打地铺,直到房东修好了供暖系统。同楼的另一个中国同学的一家,也找到了庇护之所。

我带女儿来美国之后,又和她一起回国一次。两次机场接送都是同学帮忙,免费服务。当然,我也从国内带来他们所需要的书籍物品。回国期间,我的车轮胎出了问题;送我去机场的同学,又负责保管,他及时送去修理,为我先垫上了修理费。

节日期间访友,一个同学去火车站接我和女儿回家,半途中车子出了故障。当时已是晚上11点,纽约州北部的冬夜天寒地冻。那个同学急忙找到公用电话,让另一个同学前来帮忙。忙乱了一阵,还是先将我们母女两人送回家,然后再回去处理车子的问题。

当然,留学生活的互助情谊之外,也有一些阴影,诸如学习中的明争暗斗,背后的流言蜚语,等等。因为不是主流,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漠。

女儿6岁来美国,跟随我在研究生院渡过了四年的打拼生活,对中国同学对我们的帮助记忆犹新。她继续评论说:“这些事例非常感人,让我也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由移民和有色人种组成的群体。”我不愿承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是,我怀疑,我们这一茬留学生所具有的“穷学生的互助” 情谊,能否流传下去?

扩展开来,从道德层次观察,现代社会,某些社会群体的道德标准,已经下滑到一个可悲的境地:一个屡次散布谎言的人可以得到信任;一个利欲薰心极端自私的人可以受到崇拜;一个有犯罪行为的人可以赋予最高权力……。而人类的美德,诸如诚实,正直,博爱,以及本文提到的互助,已经,或者,将要被埋没于历史的故纸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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