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却有“挨饿的艺术家”(“Starving Artist”)一说,此话不假。无论是以表演艺术或视觉艺术为职业的,诸如在音乐界,美术界,或娱乐界,除了极少数超级明星外,或富家子弟“玩票儿”的(with trust fund). 大多数人在搞艺术之外,需要第二职业或第三职业来维持小康生活。
Carol是我女儿的小提琴教师,从女儿小学六年级开始,每周一小时的课程,一直教到她高中毕业。因此,我和她交往了6-7年多的时间。Carol毕业于New England Conservatory,是一所历史悠久排名较高的音乐学院。当时,她在春城交响乐团拉小提琴, 是她的第一个职业。同时,在5学院地区做私人教师,有7-8个学生,这是她的第二职业。Carol教课很耐心,也很得法,收费合理。我女儿从对小提琴一无所知,到高中交响乐队第一提琴手区坐第四位,进步很快;女儿很喜欢她。每个学期结束,Carol组织她的学生开音乐会,请家长和朋友参加。家长们带一些点心水果,为音乐会助兴。我注意到,音乐会都是轮流在某一个学生家举办,因为Carol的住房不堪负此“重任”。
在S学院工作最初的1-2年,因我起薪不高,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和Carol生活水平相似,也许都仅仅高于联邦政府法定的贫困线之上。但是,几年之后,我们的差距就显而易见了。以住房为例,我从租单元房变为租townhouse再变为买townhouse。Carol却一直住在N城那个租来的旧房子里。我第一次去她家,是她得了急性肺炎。我利用中午休息时间,为她买了午餐,到她家看望。那是两个小房间,外间有一套桌椅,为住在附近的学生上课而用;其他学生,包括我女儿,一直在A城乐器店楼上的课室上课。里间是厨房兼卧室,只有几件旧家具。后面有个小洗手间。我为Carol简陋的居住条件而感到震惊。
谈到看病吃药,我有S学院付的家庭医疗保险,Carol却是自掏腰包。住房和医疗是在美国生活的两项重大开支,这位优秀的提琴教师只好节衣缩食,或另开财源。一次,我和女儿去S学院的美术馆参观,碰到Carol,见她穿着一身制服,在那里当服务人员。在乐团演出的淡季,这就是她的第三职业了。Carol有一个小记事本,记录着学生们的课表,她的演出时间和美术馆的工作时间。我看那个记事本写得密密麻麻,还有许多改动和增补,有心想帮她制作一个Excel的表格,一目了然,容易删改。又一想,她没有电脑,真正是无可奈何。
和Carol相比,Sherry的生活则是小康水平。Sherry是个画家,是我在S学院的同事和邻居。她虽是美术专业出身,但没有走“作画-开画展-卖画”的道路,而是在美术馆当策展人(Curator),周末在N城的美术学校教水彩画,作画则成为“业余活动”。由于有固定工资和医疗保险以及其他福利,她不仅买了townhouse,暑假里还常常从麻省飞到新墨西哥州的Santa Fe,进行风景写生,和一些画家朋友们聚会交流。我曾看过她的几副水彩风景画,感觉一般。但我不是专家,不敢妄加评论。
Sherry活得很潇洒。她大约在40-50岁之间,单身一人。家里的陈设简单随意,但很舒服。她是意大利人的后裔,曾请我在她家里喝下午茶,品尝她自制的意式点心。Sherry与Santa Fe的一个小牧场的男主人保持长距离的恋爱关系。我在她家里看到他们的合影:那个彪悍的中年男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副牛仔装束;Sherry骑在后面,紧紧环抱住“牛仔”的后腰,长发飘飘,非常浪漫。
和Sherry相似,Barbara也拥有一个小康之家。我认识Barbara是通过教她学中文,每周一课,持续了一年多。她在波士顿Pop乐团拉中提琴,同时,在S学院音乐系教课(半日制)。乐团演出是不固定收入,而教课是固定收入,外加家庭医疗保险和其他福利。此外,Barbara的丈夫也有固定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两人的收入也能够保证小康之家的生活水平。 S学院的许多女教师都是衣着考究,发型优雅。相比之下,Barbara的装束就比较俭朴,甚至有些过时。也许是艺术家的不修边幅,而我却看到了在“不修边幅”后面的拮据和困 窘。
由于两人都是人到中年,没有儿女,从中国领养了一个女孩子。和许多美国家庭不同,他们领养的不是婴儿,而是一个6岁的学龄儿童;也许考虑到他们自身的年龄和抚养的精力。为此,Barbara想学会一些中文,以便和她的中国女儿交流。一次,她拿来一叠中文文件,请我帮她译成英文。我快速地浏览一遍,是那个被领养的女孩子的手术记录。我同意做翻译,但请她将译文交给孩子的医生核实,因为我不是学医的,会出错误。在翻译过程中,我才了解到那个女孩子生下来是罗圈腿;孤儿院曾经送她去医院做矫正手术,就是将腿骨截断,再重新接上。当我很激动地谈到这个情况时,Barbara却很平静,说她们在孤儿院已经知道女孩子的腿部手术,但不了解细节。她打算将我翻的译文交给医生,一起讨论如何继续治疗。我常想,Barbara和她的丈夫并不富裕,却领养了一个有残疾的儿童,还全心全意地为她治疗,真让我感慨万端。以后又看到更多类似的新闻报道,充分体现了这些普通美国人高尚的人道主义精神。
我终于见到了Barbara的女儿。我和当地“中国孩子领养协会”联合举办一个周末活动,讲中国的儿童故事,诸如“曹冲称象”“司马光砸缸救小孩”,等等。然后做几个中国的儿童游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 等。最后,我指导几个家长做了一大锅鸡肉蔬菜炒面,大家聚餐。那时,我女儿正在上高中,中文是她的第二语言。她成了我的有力助手,把活动搞得热热闹闹。Barbara的女儿是一个很安静又有些羞涩的女孩子,在聚会的孩子们中是年龄最大的。我注意到,她常常独自坐在一旁,听故事很专心,但很少参加游戏活动。我为她庆幸:她会在一个虽不富裕,但充满温馨爱意的家庭中建康成长。
我女儿曾经也想搞艺术。她很喜欢画画,在美术学校里崭露头角,又自修了美术史,于是想以美术为专业。在她选择大学专业时,我们有过一场很艰难的讨论。我极力反对她的选择,因为学美术专业没有奖学金,毕业后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生活无保证。最后,我举出Carol的例子,终于说服了女儿,选择了某大学的工程学院,是她的第二志愿。毕业以后,女儿在工作之余画画,拉小提琴和上舞蹈课,等等。尽管如此,我们之间依然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纠结。我有时会责问自己:是不是埋没了一个有才气的画家?又一转念,这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我对以艺术为职业的人,总怀有一种敬意:无论是在乐团,舞台或画室,他们都似乎有一种献身精神。他们追求自己所热爱的艺术,并不在乎清贫的生活。不过,搞艺术确实需要其他职业的支撑。于是,对于打算投身艺术的人,美国社会有另一句话:“Don’t give up your day j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