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这是母亲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这种情怀不仅根植于对家乡山水的深切爱戴,也来自对中国文化历史的深刻理解。和学校里的讲大道理说教不同,母亲对我的爱国教育是从读中国历史故事入手。
文革前,我们的书架上除了文学书籍以外,还有许多历史书籍。印象最深的是中国历史小丛书,一套14本,共有400个故事 (近年来合编为《炎黄子孙四百轶事》)。全套书简明易懂,文字生动,并配有插画。每本都有一个主题,诸如刻苦学习,发明创造,尊老爱幼,见义勇为,等等。 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著名的历史人物,包括文学家,艺术家,军事家,政治家,能工巧匠和民间传奇人物。以后,母亲又买了比较正式的青少年历史读物,如《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这些故事中,我初步认识了中国三千年有文字的历史,知道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先进的文明古国。
除了读书以外,母亲常带我们去参观博物馆。北京是首都,有许多博物馆。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先后去了中国历史博物馆,革命博物馆,故宫,民族宫,美术馆和农业展览馆等。在历史博物馆,我们用了两三个周末才走遍。母亲往往是边看边讲,谈到四大发明,书法和国画,唐三彩和景德镇磁器,毫无倦意,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当时,我正值八九岁的年纪,走了一天,已筋疲力尽。尽管我从心里佩服母亲丰富的知识,暗中却开始抱怨为啥中国有这么长的历史,搞得那个展览似乎是无休无止。二十几年后,我带女儿来到美国。当她为美国历史考试做准备时,我说:“你真幸运,只需要学二百年的历史。我高考时,必须复习三千年的历史。”
在众多的历史人物中,岳飞是母亲最推崇的爱国英雄之一。她先为我们买了一套岳飞生平的连环画书,我爱不释手,读了许多遍,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岳母在岳飞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的情景。以后母亲又买了《岳飞传》,还为我们讲解岳飞临刑前写下的“满江红”词:“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壮烈的词句,总让我心胸激荡。当然,她也指出其中有些句子“太野蛮了”。年纪稍长,我产生了一点疑问:为什么岳飞要忠于腐败的南宋王朝,冤死在奸臣的刀下?母亲变得迟疑不决。思索片刻,她说:“无论遇到明君昏君,都要为国尽力”。
当谈到近百年的中国近代史,母亲就变得非常悲愤,归结为“不断地割地赔款,签订一个又一个丧权辱国条约的时代”。她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渡过的。母亲告诉我们,近代中国被列强欺负,就在于缺乏“德先生”和“赛先生”,即民主与科学的英文字头。那时,母亲不愿多谈民主制度,却对科学充满了热情,认为科学可以救中国。她考大学时,本来打算选择理工科专业,但因为考试那天发高烧,数学考砸了,只好改修西洋文学。此事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为此,母亲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姐妹身上,鼓励我们长大了成为科学家或医生,为中国的富强而尽力。她为我们买了许多科普书籍(对此,父母是一致赞同的),诸如整套的《十万个为什么》丛书,《火山和地震》,《征服病菌的道路》,科学探险故事《黑龙湖的秘密》,从而激发了我对自然界的好奇心和探索的欲望,并对那些为人类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科学家充满了敬仰之情。还有一本科幻小说《在明天的世界里》,讲到空间宇航站,自动化生产线,水陆两用汽车,等等,为我展现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未来,令人心驰神往。不幸的是,文革的十年动乱,打碎了这些希望和理想。
母亲不仅教导我们热爱祖国,为国效力,而且身体力行。自建国以来,到退休为止,母亲勤勤恳恳地为政府工作了近四十年。由于工作需要,她早出晚归,常常加班加点。当我在幼儿园上整托时,只有周六接出,周日晚送回。每到周六下午,我就眼巴巴地盼望母亲快来接我回家。可是,总有一些周末,我和妹妹不得不留在幼儿园,因为父母工作太忙。眼看着小朋友一个个欢天喜地被家长接走,我强忍着眼泪,难过之极。上小学时,多少次全家准备假日出游,正要出发,母亲忽然接到电话,必须加班,我们的美好计划立即付之东流。文革中,母亲被批判关押。由于她的工作单位不允许红卫兵冲击,只有内部造反派瞎折腾,才使她免受肉体上的痛苦。当我和外婆去监狱里探望她时,她精神上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里通外国”是强加在她头上的罪名之一,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让我困惑的是,母亲恢复工作后,却一如既往,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在她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岳飞的魂灵。
母亲退休时,正值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新事物层出不穷,新思潮汹涌澎湃。当我和她谈到“自由,平等,博爱”等观点时,母亲苦笑着说,这是五四运动以来她一直追求的新思想,解放后,却受到严厉的批判,要不断地检讨改造。当改造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是360度大转弯,回到了原地。为了跟上形势变化,母亲每天要读许多报刊杂志,每晚必看电视新闻,关注国内外的形势。看到国内经济发展,科学技术的新成果,她欢欣鼓舞;看到有些人盲目崇拜西方,贬低中国传统文化,她痛心疾首;看到某些政府官员贪污受贿,她义愤填膺。母亲写了许多杂文,表达她的观点,却很少投稿,认为那些编辑们会把她的文章当做保守过时的见解而扔进废纸筐。我们常劝她不要忧国忧民,保重身体。她总是摇摇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1997年,我邀请母亲来美国, 和我们短住了九个月,参观游览。我注意到一个鲜明的特点:母亲不像有些来自国内的老人,被美国的物质生活搞得头晕目眩。她对逛购物中心,买衣物电器并不感兴趣,而喜欢参观历史景观,博物馆,自然风景区和著名的大学,甚至泡图书馆和钻旧书店,激动地与那些英文原著“重逢”。 此外,她还参加了我们所在的大学城老人中心的读书会和外出参观等活动。母亲懂英文,熟悉美国历史。无论参加任何活动,她总持有一副分析批判的态度。
在参观麻省的一处历史村落时,母亲对那些保存完好的历史遗迹极为赞赏。她不仅看得仔细,而且和那些穿着早期移民服装的工作人员交谈。对我们居住的小城,她也查询了资料,了解其历史发展。我们还参观了波士顿的“独立之路”和首都华盛顿的博物馆群(Smithsonian museums)。她常常感叹国内没有对许多历史遗迹和文物进行合理的保护,造成了毁坏和流失。同时,她又开玩笑地说:“看美国的文物展览,像是看小孩子玩古董”。
春季,我们乘船游览了尼加拉瓜大瀑布;夏季,去科德岛渡假,出海看鲸鱼;秋季,沿莫哈克山路观赏枫叶;冬季,在森林公园里参观圣诞夜的灯光展览。母亲曾发表了一些有趣的评论:她称美国开车看灯是“整体机械化行动”,高效率,但不如中国元宵节赏灯,优哉游哉。 她赞叹美国的自然风光,说这里的秋景“不是漫山红遍,而是漫山斑斓,红橙黄绿交织”。然后又说美国是“天时地利,得天独厚。”
第一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我女儿给外祖母上了一堂“如何使用电脑检索”的速成课,她感激不尽。母亲一直为自己使用检索卡片的能力而骄傲,现在面对电脑技术,不得不从头学起。尽管母亲对美国的科学技术发展,特别是计算机的普及和更新惊叹不已,还是强调美国是“站在巨人的肩头往上爬“,美国的成就“是各国移民带着各自的文明,共同努力的成果”。而中国的历史包袱太重,不然也能赶上来。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妈妈,你时时不忘对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在参观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后,母亲要求我在工作之余,为国内教育刊物投稿,介绍美国的高等教育,我满口答应。我的博士学位是高等教育管理,又在大学里工作,理应作些交流工作。只是太忙,一直顾不上。经母亲的一再督促,几年后,我写了两篇文章,介绍美国大学的通才教育和大学排名榜,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母亲读了我的文章,非常高兴。2019年,我受邀回母校开讲座,开始犹豫不决,最后终于成行,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就是想到了母亲的教导。
对于爱国主义,我女儿在上大学时就宣布:她放弃“国家”的概念,做一个“世界公民”。我不能认同女儿的观点;但对母亲的教诲,也不能全盘接受。如果让我给母亲对我的爱国教育打分,我可能会给她一个“B+”,因为其中有些盲点或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