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儿童心理学”,使我从理论上懂得了家庭教育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从我的亲身经历,使我体验到母亲对我成长的深远影响: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给我耳濡目染的启蒙。家庭教育是多方面的,我们姐妹聚在一起,曾将母亲的教育归结为三方面:文学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和女孩儿教育。如果为母亲对我的文学教育打分,我会毫无保留地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A”。
文学教育的确是我母亲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个方面。母亲从小就喜欢读书,外祖父有可观的藏书,她什么书都抓来看。中学时常蹲图书馆,上大学时专修西洋文学。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母亲每每谈起来,总是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尽管她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有时周末加班,却总是挤出时间和我们姐妹一起读书。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母亲给我们姐妹介绍的第一本注音的字书就是“灰姑娘”(Cinderella)。 她告诉我们,那个故事是选自著名的《格林童话》。一般来说,美国的小女孩儿,包括在我的在美国长大的女儿,读了那个故事,都想成为漂亮的公主,遇到一个白马王子。 而那时的我却只记得那个狠毒的后娘对灰姑娘的虐待。同时,对那双神奇的水晶鞋划有一个大问号:为什么只有灰姑娘一个人可以穿那双鞋?和我同班的女生,大多和我穿同样号码的鞋子。问母亲,她笑了,说:“这是童话,水晶鞋是神奇的可以变化的”。母亲还和我们一起读《安徒生童话》,先买了两本绘画书,一本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个是“丑小鸭”。读到小女孩儿冻死在寒冷的街头,我热泪盈眶;读到丑小鸭变成美丽的白天鹅,我长舒了一口气。那两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读完了那两本童话集。
母亲为我们订了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这些期刊都是专为中小学生创作的小说,诗歌和绘画。有些小说,如“苦牛”,“青莲和玉莲”,“每当我唱起国际歌的时候”,至今记忆犹新。有些作品还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创作的,更激发了我的写作欲望。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也能给那些杂志投稿。母亲因势利导,引用古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名句,进一步给我们讲读书与写作的关系。她鼓励我们将文学读物里的精彩段落和词句抄写下来,为写作文打基础。当我们将在学校写的作文拿给她看时,母亲总是和我们一起分析老师的评语,指出我们写作的长处和弱点。
像许多知识分子家庭一样,母亲从小让我们背唐诗。她从《唐诗三百首》中选择短而易记的唐诗,让我们背诵,并解释诗的意义。母亲说:“你现在背熟的唐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确,退休之后,我仍然可以默写十几首。稍后,我从喜欢律诗延展到喜欢对联对句, 母亲经常随口告诉我一些精彩的名联,诸如“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谈者仅二三”,“坐北朝南吃西瓜,籽向东放;由上而下读左传,书往右翻。”有趣的是母亲不喜欢新体诗,嘲笑它们是“分行散文”,“台阶式的句子”。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对自由体诗一直不感兴趣,直到80年代朦胧诗的出现,才改变了态度。
文革前,每次去王府井,那个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是全家必到之处。我们有时买书,有时只看不买。那时的新华书店有开架售书,我们总是边读边选。在书店停留的的时间往往超过在东安市场和百货大楼的时间总和。那时,家里有两个中型书架,一个放母亲的书籍,一个放我们姐妹的儿童书籍。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督促我们整理书架,以保持书籍的分类,便于阅读。我们常常一边整理一边读书,半个周日往往就这样过去了。
记得父母总是对买书读书的问题进行争论。父亲认为读文学作品和买文学作品没有实用价值,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母亲却说:“文学经典可以修身养性,朔造性格,也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我相信母亲的话,从小学起,读文学作品,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一种乐趣。
文革开始了,烧毁书籍,封闭图书馆。母亲把她珍贵的文学名著都藏起来,把我们的儿童读物和其他的书扔进垃圾箱或当废纸卖掉。只有毛选和一套鲁迅全集摆在书架上,因为毛盛赞鲁迅,说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学校停课了,我有时间读书,在费力地读完了大部分的鲁迅全集后,仍不满足。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她父亲是个文学编辑,家里有许多当代小说。文革初期,红卫兵只顾抓大头,还没扫荡到她家,我就悄悄地向她借书。那时,我只是无选择的乱读,多数是读过就忘。六年级时,在这个同学家发现了《红楼梦》,喜出望外。我在母亲的书架上见过这套书,因为年纪太小,不准许读。在母亲被批判挨整时,我偷偷地读完了这本名著。
上中学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学校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碰巧是母亲的好朋友。那时,图书馆里大部分的书,尤其是文学作品,还是封存的。那个阿姨知道我喜欢读小说,就冒着风险,同意让我挑选。她规定一次只能借一本,读完再换,要严守秘密。我也深知事关重大,一旦被发现,这位阿姨不仅会丢掉工作,还会受到批判。以后的几年中,我们都是单线联系,定时接头,像做地下工作。
第一次进入打着封条的图书室,我望着一架架布满灰尘的厚书,一时不知从何入手,只好先回家求教。幸好那时母亲已被放回原单位工作。她马上为我挑选,第一部就是李霁野翻译的《简爱》。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按照母亲的指教,我开始结识了许多文学巨匠和他们的代表作,诸如狄更斯,莫泊桑,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马克.吐温,欧.亨利等等. 母亲有时还加上一些简短的评论,说雨果喜欢“极力地渲染”,契科夫的作品是“含泪的微笑”,妥思托也夫斯基擅长描写“扭曲的灵魂”,致使我对妥氏的小说望而生畏,从未涉足。母亲特别推崇屠格涅夫,她大学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屠格涅夫的6篇短篇小说。那时,我读小说常常读得痴痴迷迷,不知身在何处。
当我问到中国的古典文学,母亲给我一个简洁的发展纲要:诗经,楚辞,骈体文,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我当时只对小说感兴趣,母亲就列出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 认为这四部书是古典小说中的精品。母亲告诉我不要读无聊的言情小说,是浪费时间。我问她是否读过那一类书,她叹了口气,说:“我读书太杂,很后悔。你不必学我。”谈到当代作家,母亲推荐了鲁迅,巴金,曹禺,茅盾和老舍,等等。当然,我也读了《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等,母亲对这类小说保持沉默,不置一词。
中学时阅读文学经典作品,我只是跟着感觉走,不求甚解,更谈不上文学欣赏。例如,《战争与和平》是个大部头书,我对前方的战事,往往一翻而过;对于后方的舞会和爱情故事,却细细品味,致使母亲对我读完那套书的速度大为惊奇。又如,不喜欢《三国演义》的刀光剑影,却沉醉于《红楼梦》的风花雪月;认为狄更斯的长篇枯燥乏味,更欣赏欧.亨利短篇的精彩结尾。真正提高了我读书境界的,还是上大学后与母亲的那些有趣的文学讨论:分析《飘》中的人物性格;研讨《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比较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写作风格……
十年的文革动乱,造就了可悲的文化沙漠。这些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像沙漠中的绿洲,为我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感谢母亲对我的循循善诱,更感谢那位图书管理员的勇气和帮助,才使我没有变成十足的“文学盲”,白白浪费掉十年的青春时光。
在我们姐妹都退休后,母亲对我们的嘱咐还是那句话:“多读书。”
京人,应当不是黎京吧。
读过你写的两篇文章, 很喜欢。
费明:
谢谢你的关注和评赞。我不是黎京,可能让你失望了。
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