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写了《万圣节思父》;今天,又是万圣节,该写点啥?总得跟父亲有些关系吧?想了想,就写血缘吧。因为前几天,女儿的几句话,使我暗自伤了点儿心。她说,我和她不是父女,没有血缘关系。我说,法律上,我们是父女。她说,非法律上,我们不是父女。虽然,这在我们家,早就是公理,人人自明,但听女儿亲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冲击效应。 刚刚两周前的那个周五,我还为她心空了一回,因为这个宝贝丫头失踪了两个半小时。我老婆也急得不行,在诊所不知道干什么好。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7点,我下班到达列日火车站。手机响。赶紧掏出,以为是要买房的。结果是老婆在手机里说话,说女儿5点30下课,到现在没回家。而从下课的地方到家,乘公共汽车,带走路,带塌一班车,最多一小时。天黑着,她跑哪里去了?老婆让我赶紧到学校去看看。我说,这个钟点,学校肯定没人了。老婆说,你先去看看再说。我一想,也是。除了到学校,就是家里,再就是报警,还有啥法?
从火车站到学校,开车要半个小时。这半小时内,脑子不知想了多少种可能。马克-杜图。于丽,麦丽莎,不就是11岁吗?心忽然一紧,空了。没了着落。所有平时忙碌的,填满我心的,什么买房,卖房,工作,博客,统统都没了意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死了孩子的女人,都要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大放悲歌。
最后,当然是一场虚惊。到处修路。Deviation。女儿坐那车竟从郊区到了市中心,换了车,又开回郊区平常不去的某地。她从那某地走了20分钟到家。大黑天里,背着个巨大的书包。8点半,我到家时,她已经到了。问她害怕否。她说不怕,只是累。这丫头!到底是长大了,能力超过我的想象。
就在想,即使是亲生父亲,对女儿的感情,也就是像我这样了吧?如果不是,还能怎样呢?我想不出来。所以,我以为,上对下,即父母对所养孩子的感情,和血缘没关系。但是,反过来,下对上,即孩子对待父母如何,与血缘却有极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关系。正像我对女儿这么好,女儿还会说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反过来,我不会说这话。
由此想到我父亲。
我与父亲有没有血缘关系?这是我一生都在考虑的问题,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对这个问题,我没问过父母兄姐,DNA鉴定更不可能,除非我疯了。我只能暗自揣测,运用逻辑。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家已有四个孩子,其中二个大的不是我父亲的,二个小的是,而且是一男一女。从我自己抱孩子的心路历程看,我父母没必要抱一个来,而且抱一个又黑又丑的男孩。所以我与父亲应该有血缘关系。除非我妈有外遇。但我妈这人,虽然脑瓜极精,打扑克,打麻将,家里家外,无人能敌,但若论外遇,却从无蛛丝马迹可言。以我的观察能力都找不到,那应该是没有的。所以,我应该是父亲亲生的。然而,父亲又确实讨厌我,一生都讨厌,86岁死前,瘫痪了,还骂我土匪。我九岁的时候,他这样骂过;十岁的时候,也骂过;我五十四岁了,博士过了,博士后过了,大学教授过了,行过万里路,破了万卷书,还骂我是土匪,而且是在他中风以后,一半是清楚,一半是糊涂的状态下。这也就是说,在父亲的潜意识里,我就是个土匪,无论我怎样脱胎换骨,取得怎样的成绩。能理解么?只有一个解释,我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否则的话,由我上溯,老鼠养儿会打洞,他自己不也是土匪吗?谁能认为自己是土匪?但另一方面,又有打是亲,骂是爱之说。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数千人里,为何只有父亲这样骂我?如此说来,他与我肯定有极特殊的关系。什么呢?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比血缘更特殊的关系?
父与子,真是一口稠黑大酱缸,搅不动,看不透,我只能假定,我与父亲有血缘关系。否则的话,没法解释,知道他瘫痪后,我会立刻花钱改航班,提前一周回去照顾他,尽心尽意,真心实意,把屎,把尿,还很吃力地架着他,到淋浴下冲澡。凡两次。第一次他很痛快。自瘫痪后,我去之前,护工只是在床上给他擦身子。大热天里,哪里能真正擦干净?第二次,我和他一起摔倒。我先滑倒,他没人扶,坐不稳,也跟着倒了,耳根撞在马桶边,“咚”一声闷响,把大家吓坏了,怕他又一次中风,第二天还去做了CT。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享受过淋浴这种人间最微不足道的幸福,直到三个月后死去。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我三哥的行为更没法解释。我只照顾了父亲一周便逃跑了,而他一直任劳任怨,花钱还不说。而与我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大哥二哥,便要差很多——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自己做得不好,无权指责他们。这也就是为什么,女儿的话,让我暗自伤了那么一点儿心。这个世界,我之下,无人与我有血缘关系,哪一天,我也像父亲那样瘫痪在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谁来管我?
父亲虽然因为中风,走得窝囊,毕竟还是幸福的。(原载江岩声网易博客2011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