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傍晚,接到电话,说药家鑫被处死了。赶紧上网看,各大网站都登着,无疑。吃晚饭的时候,我对两个孩子说,那个杀人的小伙子,死了,被处死的。女儿问,哪个?我说,就是那个在我计算机上,在监狱里唱歌的。他们都明白了。他们看过那录像。我说,我很难过。你们应该感到幸福,生活在比利时,不会因为一时paniquer,闯祸被处死。老大说,我们不会杀人。我说,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不杀人。
吃罢晚饭,静默片刻,想写点什么,为药家鑫,但脑袋里是乱的,感到有许多丝,却抽不出来一根。其实早就想过,如果药家鑫被执行,就写一篇《纪念药家鑫》,“去年春上到延安”那种,现在他真的被执行了,我却无心幽默了,只好作罢,起身去侍弄菜园。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正是移栽青菜的好时机。
次日早晨,从火车站到单位的公共汽车上,遇见弗朗索瓦丝,也住列日。她和我在一栋楼里上班,但不是每次上班都能遇上。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则是天天跑。遇上的时候,便找些话说。那天,在公共汽车里,并排坐下后,我开门见山,说我心里难受。她问为什么。我说了药家鑫,说他被处死了,就在昨天。她很惊讶,你们中国还有死刑?当然。我跟她说起了《局外人》。她说上中学时看过,但都忘了。我说,就是一个人,叫默尔索,拿枪打死了一个持刀的阿拉伯人,然后又朝死尸开了四枪,因为这四枪而被判死刑。我说,中国这个小伙子,和默尔索一样,被判死刑,不是因为杀了个人,而是因为杀了八刀。她不同意,说默尔索是自卫,你说的这伙子,撞倒了人不救,还杀人,就为了逃避罚款。弗朗索瓦丝是生物工程博士,30岁不到的样子。她研究虽然做得好,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但极其单纯,看事情黑白特别分明。我便不再说什么,好在汽车已经到站,不必再找话说了。
进了办公室,仍然满脑子药家鑫,每看到一个同事,便主动跟他/她说上一番。我知道,我这样很祥林嫂,但我没办法止住自己,好在领导也没批评。领导也同情药家鑫,只是没到我这个程度。领导说,药家鑫是有些冤,不该死的,但张妙不是更冤?二十多年前,北京广场、街头死的那些人不是更冤?我同意领导的看法。药家鑫毕竟杀了人,偿命其实也不冤。我忽闻药家鑫死讯的感觉,那种沉重,不是“冤”能解释的。那么,我问自己,是因为我为救他的一番努力,十多篇文章,全部落空?想想不是。我这辈子,自小到大,到老,56年里,不知做了多少无用功:学笛子,二胡,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学做田,做工,学采矿,学边界元,学日语,葡萄牙语,……。那么,是觉得这个音乐天才,死得可惜?是,但好像也不全是。因为,如果在我心中,摆上一个天平,天平的一头放“可惜”,一头放“沉重”,分明是不能平衡的。2003年,我失业的时候,父亲就曾说我“可惜了”,但我的一生,可能用可惜二字了得?
很快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我热饭的时候,对也需热饭的同事说,我先热了啊,吃完饭,我要写篇博客,题目在火车里就想好了,叫《最高法院为何自打耳光》。这篇文章,一挥而就。写完后,感觉稍好,只是有些意犹未尽,但中午休息时间短,不能长久思考。下午的工作,还算正常,学做了一些MATLAB GUI程序,但这期间还时不时想到药家鑫。
下班的公共汽车上,又遇到弗朗索瓦丝。这次,没再谈论药家鑫。跟老外,不能老谈论这样的话题,人家不会喜欢的。一路便找些废话,今天天气很好,何时度假,到哪里,最近看过什么电影之类的。上了火车,她说,要搞论文。我问,又是投《自然》?她点头。我说,上次好像是《自然-method》,这次是什么?她说,这次是Nature Nature。我作一下惊叹状,说,请自便,我正好想看小说。她拿出计算机,低头敲键。我掏出EBook,闷头看书。先看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下载的中文版。早就知道这小说声名卓著,但一直没看过,因为《挪威的森林》几次提到,特别推崇,便找来了,用WORD26号字体,转成PDF,有496页。续看了几页,到了306页,仍然没什么感觉,除了觉得“我”与《挪威的森林》的“我”有点类似外,没看出什么好来,村上春树说得那么好,我却一点没感觉,难道我的水平真就那么差吗?这个问题使我心中益发烦乱,便按钮转到《局外人》。我说过,法文版的《局外人》有镇静作用。EBook页面显示的,正是在监狱里,神甫前来安慰判了死刑的默尔索,遭到默尔索的激烈反抗。这些文字,我不知读过多少遍,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便有些分神,读两句,停停,想一下药家鑫。他在狱中等最高法院核准的这些天里,在想什么?他有默尔索那样强大的心理自卫能力吗?不太可能有。更不会有神甫去安慰他。他不过才21岁。默尔索多大?《局外人》没说过他的年龄,但他上过大学,而且早已放弃了大学时的种种理想,这样的人,应该至少得35、6岁吧?药家鑫怎么能比?药家鑫根本就没在社会上生活过,成天就是练琴。他的情感或许细腻,但头脑肯定简单。刚看的那几页《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恰好有一句话,简直就是在预言药家鑫犯案:一个简单的头脑陷入慌乱时是非同小可的。药家鑫一非同小可,便闯祸杀人。但他毕竟还是简单的人。看他在女警送来的他自己的死刑核准书上签字的那个样子,死到临头,还老老实实,毕恭毕敬,一丝不苟,仿佛阿Q在画那个圆。唉,此时的药家鑫,如果能像默尔索对神甫那样,劈头盖脸地发泄一通:老子就是不签,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无非不就是个死吗?死就是了!让巨大的愤怒清除一下他精神上的痛苦,那该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药家鑫太老实了,在家里是好孩子,在学校是好学生,在监狱是好犯人,一生躲在“好”的后面,根本就没有默尔索的独立思考能力。默尔索也杀了人,但却“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人家只告诉我我是犯人。我是犯人,我就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休想对我要求更多的东西。” 而药家鑫呢,不但自首,而且下跪,痛哭流涕,把灵魂,肺腑,全都交上去了,换来的却是,死刑,死刑,核准,立斩。这个世界,对老实人,实在太冷漠了。领导说得对,对药家鑫这样的人来说,这个结局,也许最好,如果改判死缓,就要经历27年的牢狱折磨,他的心理怎么受得了?的确,《挪威的森林》里就有个例子,玲子,也是四岁开始学弹钢琴,音乐学院钢琴系4年级,只因小手指忽然不能动,便疯了。又怎么知道药家鑫不会疯?能够安然抵达几十年牢狱的终点?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绝妙的句子:然而,他(指神甫)的任何确信无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我忍不住跟弗朗索瓦丝说,我在看《局外人》,我最喜欢的小说,刚看的这句话,太精彩了,我要念给你听。她说,好。我念道:“Pourtant, aucune de ses certitudes ne valait un cheveu de femme“. 我说,实在太给力了(C’est vraiment fort)。她瞪着透明的蓝灰眼睛,笑起来。但我相信,她并没明白这里面的幽默。因为,我想的是,那些判处药家鑫死刑的人,那些道德高士,他们的确信无疑,他们的所谓正义,抵不抵得上一根女人的头发?
19点,火车到站。我和弗朗索瓦丝告别,走了10分钟,到我停车的地方。开车回家要20分钟。扭开收音机的霎那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兴许会讨论药家鑫呢?没有。收音机里的人在讨论比利时工资改革。药家鑫的生死的确太小了,根本就不可能在比利时媒体上讨论。这世界多么奇妙,各有各关心的问题,互不搭界。到家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想到杜甫的一句诗。
老婆在家。这很稀罕。她在准备饺子。我接过来,拌馅,揉面,擀皮儿,想,药家鑫再也吃不到饺子了,又觉自己可笑,他再吃不吃得到饺子与我何干?非亲非故的。若以年龄计,他给我当儿子都小了点儿,为何老想着他?但杜甫那句诗,实在太贴切了,音乐学院毕业不就是“出师”吗?于是,我又斟酌了一下(老婆也讨厌我老说药家鑫)后,说起了药家鑫。我说,我忽然想明白了,自昨晚到现在,我这一整天的感觉,可用杜甫的一句诗来形容,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婆表示不以为然。但我相信,唯这句诗,才能表达我闻药家鑫死讯后的感觉,也最适合用来纪念药家鑫,以及许多人对他报以的仇恨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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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6月11日以《纪念药家鑫》为题投给CND,未见刊出,特此补遗。
老江,我读出了你的大悲悯–你与药无亲无故,却反反复复地“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叫屈。我服了你!:-)
尚兄过奖!我哪里有什么大悲悯,一点肺腑情而已。只是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同情药家鑫。除了音乐,还因为,我们每一个自小努力的人的身上,都有一些药家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