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时代
泽法姓房,房泽法,我大学同学,77级。他生于1954年,长我一岁,却有五年多的工龄,因而能带工资上学。我的工龄只有两年。那两年之前,我插队两年,不算工龄。按当时的政策规定,我不够格带工资上学。又因家里不够穷,不够格享受助学金。惟仰赖母亲,每月汇我30元,汇了整整四年,44个月(4×11,寒假在家不用汇款) ,我才得以念完大学。所以大学四年里,在经济上,我最羡慕的同学,就是泽法。
泽法还有一个的特殊点:高中上的是文艺班。但他不是唯一,我高中上的也是文艺班。乐器里,他最擅长的,是吹长笛。这在我们那一代会乐器的人里,是很特殊的。我们一般人会的乐器,是文革中流行的笛子、二胡、小提琴,原因无它,便宜。泽法会吹长笛这种当时很稀罕、很贵重的西洋乐器,是因为他上的文艺班,有管乐队。他上的中学,隶属山东兖州矿务局,当时是个非常有钱的单位,也有非常好的师资。1957年后,煤炭系统的许多右派,被发配到该矿,然后又被矿领导充实到他上的中学当教师。这些,都是泽法告诉我的。我住的马鞍山市,主要工业隶属冶金部,也有许多右派,但我上的中学,只有两个右派,文革十年没有教书,而是在学校农场种地,我们去学农才会见到他们。因为右派是当时中国知识水平最高的一批人,所以可以得出结论:泽法有过的中学老师,他上的中学的教学质量,比我的好。泽法毕业能留校,且是班上唯一,我相信,和他的文艺特长不无关系。
泽法对于我个人来说,有个极特殊点 : 我要写小说的想法,第一个诉说对象,是他。1981年深秋,我们班到辽宁金县石棉矿实习。一天,午夜时分,我和泽法下班后,坐在巷道里,等候电梯升地面。闲聊中,我跟他讲了我父亲的故事,末了说,我要写篇小说。遗憾的是,我父亲已故去14年,而这篇小说,到现在也没写出来,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剩下的时光里,还能不能写出来。1981年深秋的那个午夜,在辽宁金县石棉矿地下几百米深处,从我跟泽法说要写小说算起,那贯穿后来我几十年的写作激情,如今已被时间这把杀情锉刀磨损殆尽。
泽法在我班学习成绩,不算最好,上中游,和我差不多。1981年秋天考研,他没考上,我侥幸考上,据说总分全校第一。当然这个总分,没有意义,因为各个专业的研究生考试的科目不尽相同。比如除了政治、英语、高等数学的考卷相同外,爆破专业考的普通物理和爆破工程,采矿专业考的材料力学和采矿学,风马牛不相及,不同专业的考试成绩没有可比性。
我已经忘了泽法当时报考的是爆破专业,还是采矿专业。但他毕业留校后,读了在职研究生,他的导师就是我出国前的导师,刘教授,爆破专业。我出国以后,并没机会从事爆破研究,为了生计,一再改行,而泽法则有幸一生从事爆破研究,成绩斐然。他去世的次日,2022年12月21日,湖北省工程爆破协会发布如下讣告: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会员:
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敬告大家:杰出的教育工作者、武汉理工大学教授,湖北省公安厅认定的全省爆破作业人员授课专家,《爆破》编委会委员,湖北省工程爆破协会专家委员会委员房泽法同志,于2022年12月20日凌晨2点30分在武汉不幸病逝,享年68岁。
从1986年至今的30多年里,房泽法同志始终以高度的热忱积极投身爆破事业,在爆破教学、科研及爆破工程设计与施工等方面取得了无数成就,为促进我省工程爆破理论与技术进步、持续推动全省爆破人才队伍建设作出了积极贡献,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谱写了不平凡的人生。他的离世是我省爆破界的一大损失,从此,我省憾失一位优秀的爆破专家,同仁们痛失一位良师益友。
房泽法同志的遗体已与昨天下午送往武昌殡仪馆。根据武汉市新冠疫情防控政策要求,我们无法进入殡仪馆作最后的告别。为此,特借此讣告表达我们的沉痛哀思,并向房泽法同志的亲人和家属致以诚挚的问候。
愿房泽法同志一路走好!
读了讣告,悲伤、仰慕之余,也生出一些感慨。前面说过,我与泽法的学习能力相当,若40年前我没出国,而是跟着刘教授读爆破研究生,那么这份崇高的讣告说的逝者,可能就是我。但我在天之灵, 定会“低回留之不能去”,因讣告里的“不幸病逝”。吾因何病而逝?何故不说?除了车祸、雷劈、溺水、火灾、工伤事故等意外,众所周知,绝大多数人去世是因某病。即使一觉睡死过去的,也一定有病因,例如突发心梗或脑溢血。说明致死病因,是对因病逝去者的讣告的最起码要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即使罔顾人命的文革时期,公安局的判刑布告,也不是简单地宣布,某人因罪获某刑,而一定会说,因何罪。
泽法去世二日后,2022年12月22日,我母亲在北京养老院的附属医院去世,之前发烧八天不退,最后肺衰竭而死,正值新冠疫情海啸席卷中国。尽管泽法比我百岁母亲年轻32岁,但他患过严重的肺炎,差点儿送命,还患有癌症,他若中招,不会比我母亲更能扛。可怜泽法,连这个最可能的死因,都有人不让说明白!当然,在这一点上,泽法不是唯一可怜人。在那个哀鸿遍野,天下缟素的悲惨时期,成千上万的学者、教授的讣告,都是“不幸病逝”,好像因新冠而死,是一种原罪,忌讳说明。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泽法比我母亲幸运,离世次日就进了著名的武昌殡仪馆,而我母亲须等四天,才由一个应“运”而生的殡葬黄牛,舍近求远,从北京拉去河北省一个不知名的火葬场,收费二万六千元。据黄牛后来说,我母亲还算幸运的,若晚逝几天,即使送到那个火葬场,也要排队等上一个月。
二、微信时代
我和泽法不住一个寝室,所以大学四年里,没什么特殊的交往,基本就是同学甲,同学乙的关系。微信班群,增加了我和泽法的交流,彼此的了解。泽法是群主,群员约50,其中一半人是我同班,另一半人同专业但不同班。在我参加的初中,高中和大学三个班群里,泽法是唯一坚持到我退群时仍然是群主的。我高中班群的群主, 我入群刚一个月,她就擅自冠我为群主,自己逃跑了,还带走了一半人。初中班群的群主,是我1969-72年上初中时的班长。我入群后,他坚守了一年群主,最后还是害怕了,把群主让给群里最极端的左棍。这个左棍,中学毕业后没插队,不知在哪里混了两年,我们还在农村种地时,他上了大学,是个工农兵学员(那个初中班群里的三个左棍都是工农兵学员)。他左到什么程度呢?举一例,某年的12月26日,他留言:领袖啊,为有牺牲多壮志……这种酸人左棍当群主,我如何能忍受?只好退群,并打消了一个想法:日后专程到深圳,送班长一本《江岩声选集:散文、杂文、随笔、小说》。有比较才有鉴别,经历过这三个班群,我更觉出,泽法之稀有,之可贵,之思维正常,之伟大人格,在粉红遍地的神州大地重临癫狂的21世纪。
泽法在武汉理工大学求学、工作了几十年,虽已退休,但人脉还在。我们有了微信联系后,2020年底至2021年初,他多方奔走,向领导推荐我,去开办讲座《Mathematica与力学》。领导也同意了。但因疫情越来越严重,不是这里封城,就是那里封城,办讲座的事情无限期拖延,终于没了下文。尽管如此,这事应该记录在此,它代表了泽法的古道热肠。
泽法在中国生活了一辈子,凡68年,期间只到他女儿留学和工作的澳大利亚短期居住过一段时间,他的政治观点,当然与在国外生活了40年的我不同,但他能包容我,有勇气,不怕我的言论可能给他带来麻烦。他多次与我微信私聊辩论,但从不伤彼此和气。比如我看到武汉游行新闻,给他传图片,他告诉我,夸张了,说他亲自去现场看过,没多少人,已归于平静。有过几次,他私下转告我,班上谁谁谁要他提醒我,注意言论,不然他们的退休工资就没了。有隔班同学,说我是西方敌对势力,要群主采取行动,意思是踢我出群,泽法不以为然,不为所动。俄乌战争开打的第二天,我退出了班群,我不能忍受俄粉们的兴高采烈,幸灾乐祸。我退群后的一年多来,泽法时不时主动联系我,多次语音聊天。
我和泽法最后的微信留言如下。
以上我于2022年11月30日,给泽法留言,是让他听我用二胡和二泉胡,拉圣-桑《天鹅》的录音,请同为文艺班出来的他鉴别,哪把琴更适合演奏《天鹅》?
2022年12月2日,北京时间8点49,泽法在医院病房里回答我:“遗憾,听不出来”。
因为此前他经常住院、出院,我没特别担心。18天后,他去世。可能那次他住院期间,染了新冠,像我母亲那样,发烧不退,就没活着出来。而我还不知,于2023年春节除夕,1月21日,问候他安康。再无答复。
泽法是个好同志,房泽法同志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