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500欧元，把尤娜请到家那天，是2012年8月26日，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全家出动，两个大人，两个孩子，驱车138公里，到达比利时-法国边境一个叫Felenne的小镇。我们走进狗场主的客厅时，看见白白的牠，钻入沙发后面，瑟瑟发抖。那时，牠刚两个月另12天，个头儿只相当于牠成年后的头，加半截脖子那么大，一个超市装冻虾的纸箱就能装下。回家的路上，一个半小时，没听装在纸箱里的牠叫一声。我太太因此怀疑，买了个哑巴狗。这当然是多余的担心。我2012年9月17日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3点30，狗叫，起床，放狗，一尿，二屎（一干，一稀）”。也就是说，尤娜出生3个月另3天时，已经会叫，而且知道召唤主人，放自己出去方便。用法语说，就是“干净了（propre）”。可是，十年后的今天，牠返老还童，又不“干净”了，大小便失禁，几乎每天早上把牠搬出去，都要沥沥啦啦地尿一路：客厅，门厅。为了减少打扫的麻烦，只好给牠穿上最大号尿不湿，为此每天要花1.5欧元。
前面说的“搬出去”，是因为牠两只后腿残废了，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我只好弓着腰，双手抱着牠的腰，我的两条腿代替牠的两条后腿，加上牠的两条前腿，人和狗四条腿并用，一起往外移动，为牠能出去方便，或晒太阳。牠体重36公斤，搬牠时，我至少负担了20公斤，相当吃力，对我的腰也不好（两年前从梯子上摔下来，骨折）。
尤娜残疾发生在去年夏天。我到西班牙住了两个月，为编辑《江岩声选集：散文、杂文、随笔、小说》，26万字，400页，作为我任教的比利时列日中文学校的写作教材。6月10日，我走的时候，尤娜还好好的。8月7日，我回来时，牠的一条后腿就有了毛病，抬不利索，时而拖在地上蹭破皮，而且伤口老是不好。8月31日，带牠去看兽医。兽医很年轻，看上去20岁出头，小个子。我问，可否做个CT，看看是不是骨头有问题？她说，不必，CT很贵，要600欧元，而且会读片的兽医很少，即使看出来什么，也没办法治疗。她给牠打了一针，开了两副药。用药后发现，并没什么效果。尤娜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终至两后腿彻底残废，一步也走不了。牠不是特例。一个遛狗经过我家门口的人告诉我，他养过六条德国牧羊犬，全都因后腿残废而终。
发明一：木制悬挂式狗轮椅
养病狗如养病人。人若卧床不起，会生褥疮，狗当然也会。生命在于运动，不能老让尤娜趴着。去年11月，我开始动脑筋，弄个轮椅，助牠散步。看了网上一些视频，决定自己做一个。我这一代人，从小自做玩具，成年以后，但凡需要什么东西，第一个念头是，能不能自己做？这和我的90后孩子们不一样。他们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买的，所以他们成年后需要什么东西，第一个念头是，哪里能买到？11月4日的早上，我画了如下草图，写了要买的东西的估价和总预算：15欧元。
两天后，11月6日，按以上草图，做出了狗轮椅的第一版：
左面并排两个轮子，是从女儿小时候骑的自行车上拆下的，直径20英寸。后面是个独轮车，儿子小时候的玩具，轮子直径恰好也是20英寸。所用木头都是家里有的残料。需要买的东西，只是一根1.5米长，直径12毫米的铜管和一个90°铜弯头。后者用来固定前面两个车轮的轴。使用中发现，独轮车太重，转弯不灵活，车很容易倾倒。一次倾倒时，扭坏了铜弯头。我这才意识到，这种本来用于连接铜管的自紧弯头，其接头的抗扭能力不足。于是修改，做了第2版，后轮换了从一个平板载重小车拆下来的轮子，取消了铜管和弯头，直接将车轴固定在木腿端头，用U形铁，加门闩扣。如下图所示：
和第1版相比，转弯不灵活的问题解决了，但发现，正中位置的后轮会压到狗散步时拉的屎，发生了两次，于是又加了一个后轮，2022年12月15日，做成第3版：
第3版将狗车的行进方式，由人在后面推，改为人在前面拉。固定两个后轮的横木，高出地面11.5厘米，避免了压狗屎。四个轮子提高了稳定性。前面加了两根导向木棍，限制狗不能从侧面探出身子，只能“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因为牠从侧面探出身子，会导致翻车。木棍两侧，各钉一个螺丝（下图黄圈内），用来卡住牵狗绳。螺丝的位置，反复试验过，前移或后移都不好，都易翻车，真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狗的悬挂点，有三处：从右至左（上图），1 胸部（两前轮之间，为减轻狗的脊椎受力）；2 大腿根部；3 小腿。散步中，发生过几次小腿从吊带中脱落，与地面摩擦，导致流血事件，惨不忍睹，因此给狗穿鞋，作为保险。但鞋也会脱落，发生过几次，须回头走老远路，去寻找。于是把鞋拴在吊带上。因狗尾巴拖地会磨出血，散步前，需要把狗尾巴穿过小腿吊带环，一起吊着。所有这些步骤，听上去挺复杂，像个系统工程，但做熟了，其实也很快，5分钟即可准备就绪，出发散步。
第3版从去年12月15日一直用到今天，7个月来，没有大的改动。掉过几次轮子，前轮，后轮，只需修理、加固。这个木制悬挂式狗轮椅，以它的木制，3个悬挂点，四轮，这几个特点而论，网上未见有类似的，因此可称作发明。
发明二：自行车拉狗轮椅
木制悬挂式狗轮椅做出后，一直是我拉着散步，距离2公里左右。路上需要休息2、3次。上10%的坡，需要弓着腰，用劲拉，好像电影上看过的长江三峡的纤夫。我一边拉，一边心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如此纤夫，弓腰曲背，俯首低眉，为一只狗？
有一天，一个骑电动脚踏板车的年轻人，叫住我，问能不能拍我的狗？我说，可以。他对着狗和轮椅拍了照，称赞我了不起。我恭维他，说他的电动脚踏板车看着很专业，他很高兴，说他开它去他父亲家，只要一欧元电钱。我问他，上大坡如何？他说，不好，但走平路很好。第2天，我忽然想，买个电动脚踏板车拉狗轮椅，行不行？可惜，我没留下那人的联系信息，不然的话，可以借他的来试试。我到商店里看了电动脚踏板车，有7、8种，小米的居多，价格从300多到700多欧元，功率从250W到600W。该买哪一种？我一点概念没有。而且，花这么多钱，只用来遛狗，太奢侈了吧？哪天狗走了，岂不成了废物？但买个电动脚踏板车遛狗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盘旋。2023年4月20日的下午，遛狗前，脑洞忽开：何不先用自行车拉狗车，看看什么感觉？
结果大出意外：竟然比我一直的拉狗车方式，省力！平时走的那2公里的路，竟然一次没休息。匪夷所思！我们知道，骑自行车，之所以比走路省力，是因为骑自行车时，人的重心与地面保持平行，而人走路时，需要抬腿和踮脚，为此必须升降重心，因而耗费了大部分力气，做了很多无用功。但我用自行车遛狗，是推着走的，我也必须升降重心，和我平时走路一样。而载荷又比我直接拉狗车多了一样：自行车。载荷多了，其它相同，推自行车拉狗车，怎会比直接拉省力呢？这不符合我做过800道习题，教过N遍的理论力学。问了几个学过力学的朋友，所得答复都不能令我信服。但我确实感觉省力，再也不直接拉狗车散步了。
怎样解释？想到两种可能：1 真的省力；2 因为发力方式的不同，而感觉省力。这就如同用一根扁担，挑两个各重10公斤的米袋走路，比扛或抱着一袋20公斤的米，要感觉轻松，虽然挑米还多了一个载荷：扁担。
为了排除第一种可能，做了测试，用了一个简陋的弹簧秤，国内老太太买菜用的。测试了两种串联方式：1 弹簧秤–牵狗绳–狗车；2 弹簧秤–自行车–牵狗绳–狗车。第2种串联，我一人不行，自行车会倒。叫了我女儿来帮忙。我倒行，走在最前面，读弹簧秤表数。她随后，扶着自行车龙头，只使之保持平衡，不助力推。测试结果显示：1 平路上，弹簧秤的读数，两种串联方式没有可观察到的差别，拉力在1-2公斤之间变动；2 上坡，10%的坡度，第一种串联方式，即直接拉狗车，最大拉力5公斤；第2种串联方式，即用自行车拉狗车，最大拉力6公斤：比第1种多了1公斤。
这个测试结果，排除了第一种可能：用自行车拉狗车遛狗，并不省力。于是只剩一种可能：感觉省力。为什么会感觉省力？想到两个原因： 1 手背在身后，拉东西，比手平伸在前推东西，感觉费力；2 手在后面拉东西，肩关节负担一个狗车传过来的垂直向下的重力分量， 加重了身体和腿部肌肉的负担，如下图中的红色箭头所示：
用自行车拉木制悬挂式狗轮椅，虽然看上去简单，但需要脑洞大开，才能想到，并且做了力学试验，从理论上解释了为什么感觉省力，所以算我遛病狗尤娜的第2个发明，可申请专利。
发明三：电动脚踏板车拉狗轮椅
虽然推自行车拉狗车遛狗，比直接拉，感觉省力，但上坡更费力，因为多了一个载荷。前述测试表明，上10%的坡，推自行车拉狗车遛狗，比直接拉，多出20%的力（6：5）。因此，平路虽然不累，但上坡仍令我打怵。于是，买个电动脚踏板车拉狗车的想法，一直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反复考虑：1 技术上是否可行？2 经济上是否合理？
技术上是否可行，需要考虑两个问题：1.人不站在脚踏板上，开电门，电动脚踏板车是否前行？2.电动脚踏板车的粘着重量（主动轮即前轮负担的重量）是否够拉狗车？第1个问题，源自我对电助力自行车的理解：骑车者不蹬脚蹬，电机不发力。做了一些调查研究，包括问偶遇的一个在列日图书馆外的街上，刚租了电动脚踏板车的女孩，得到两个信息：1推行速度达到4，开电门，才得电助力；2租车起步价2.5欧元，然后0.15欧元/分钟。第2个问题，电动脚踏板车的粘着重量是否够拉狗车？没有办法知道答案，除非租一个，或者借一个，来试试。前者有些麻烦：要下载App，注册，跑到特定的停车处，chipoter。而借一个，更不好办。我认识的，只有一家有这东西：列日一品香饭店。他们是从国内买来的，花了600欧元，用来送外卖。是电动脚踏板车的变形版：脚踏板上加了座位，人坐着开。4月22日，我一家去吃重庆烤鱼，我还试了一下。我坐在车上，像开摩托一样，右手一转电门，那车立刻前冲20多厘米，撞到一个一米多高的瓷花瓶，其上还摆另一个装饰，两者晃了一下，没倒！我赶紧跟老板娘道歉，还补充说，如果倒了，我赔，我家有很多…….（我做过瓷器生意，积存了很多大花瓶）。
一品香的那个坐着开的电动脚踏板车，肯定拉得动狗车，但不适合我，因为遛狗也是遛人。我坐着遛狗，于我有什么好处？生命在于运动，这个哲理于狗，于人，是一样的。因此，5月3日，18点30，我下定决心，买了下图里的电动脚踏板车，Segway, Ninebot DW18，自重14.5公斤，323欧元，是怀着一种赌博心理的，是需要一些冒险精神的。
回到家，立刻试验，发现：技术上可行！它拉得动狗车，上那10%的坡！不仅如此，它还解决了用自行车拉狗车下那10%的坡的问题：因为狗车下冲太快，需要分离自行车和狗车，先将狗车送到坡底，再回到坡顶，取回自行车，来回跑两趟。
现在，只需在坡顶，将电动脚踏板车分离，放在狗轮椅上，如上图。电动脚踏板车龙头朝上的把手，高度正好适合手抓着，手感也很好，控制下行方向，人、狗、二车，一起顺坡从从容容地溜下。理论上讲，当然也可以将自行车和狗车固定在一起，但因为自行车大得多，而且形状很不规则，支支楞楞的，不易安放在狗车上，除非专门做一个车架，如汽车拉自行车那种。
如今，遛病狗尤娜，不再是件令我打怵的事情。每天我遛牠两次，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每次3、4公里，和牠健康时一样。我体会，使用电动脚踏板车拉狗车遛狗，也是个乐趣，很有些技术含量。比如上坡时，必须一鼓作气上到坡顶，不能半途而停，因为上坡启动，非常困难，10%坡度的上坡，我推不动拉着狗车的电动脚踏板车。逢沟越坎，需要巧妙使用电力或者不用。走人行道，需要小心，不碰撞沿街停的汽车。于是，那个问题，经济上是否合理？也不存在了。我觉得，即使只用来遛病狗尤娜，也值得了。更何况，牠走后，还可以把电动脚踏板车拿到西班牙去用，或者就在列日用，偶尔上个街什么的。我曾开着它，行驶过12公里，往返上下3公里长坡，可保持时速15公里/小时，是个代步的好工具。它比自行车方便，省力，而且也是一种运动，尽管站在踏板上不动，因为要注意调整平衡。
电动脚踏板车拉狗轮椅遛狗，网上没见，是我的第3个相关发明。
To be, not to be
养狗的乐趣无数，但毋庸讳言，病狗是个累赘，瘫痪的狗更是。人不能仅因瘫痪被处死，但狗可以：只需交给兽医，付150欧元，打一针，就永别了。尤娜瘫痪以来，我和家人无数次讨论过这个终极方案，但谁也下不了决心。那为什么，比利时人就下得了这个决心？我在列日住了40年，从来没见到一个比利时人遛残废狗。肯定不是只有我家狗残废。前面说过，那人养过6条德国牧羊犬，都因后腿残废而死，但从未见他遛这六条病狗中的任何一条。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轻松就能做出决定，把残废狗交给兽医处置。
我遛病狗尤娜七个月里，路上遇到许多人称赞我，有的竖起大拇指，说：Bravo! 有的说，我必须对您说，您是个好人。还有一个太太说：On vous admit（我们佩服您）。她用On，说明我成了他们那些人的谈资，成了街谈巷议的一个话题。
我在列日住的40年里，无数次遭人提问，包括一家医院里，2021年春节，我代表列日中文学校去慰问的十几个住院儿童：你们吃狗肉吗？现在，是他们反思受教育的时候了：中国人对残废狗怎么这么好？不离不弃？我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我比他们仁慈，而是因为，尤娜是我以及我的家人养的第一只狗，第一个宠物，我们不习惯那个终极方案。而他们，从小就看过他们的父母行使那个方案，早已习惯成自然：狗残废了，即送兽医，打一针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