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某一天，华夏文摘的一个著名作家，陪着一个漂亮社会活动家，来我们实验室参观，并听取我们领导汇报新发明的抗癌法。社会活动家社会能量大，或许能帮我们找到研究经费。作家一进门便说：“最近在读程抱一。程抱一，知道吗？他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们肯定都没听说过。”我心里笑笑。程抱一我早就读过。七年前，还读过孙惠芬一篇小说，《三生万物》，里面就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然，作家的意思，不是我们没听说过，而是我们不可能懂得那话后面的道理。那道理，太博大精深，深邃玄妙，不是一般人能明白的。我当然也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种宏大道理，因为我正为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课题——恒定功率射频消融数学模拟——伤透脑筋。
射频消融是医学上的一个物理疗法。就是在人体内需要治疗的某一位置，插入电极，引入射频电流，产生热能（物理上称作焦耳热），烧死（即消融）电极附近的细胞团。因为癌肿瘤也是细胞团，所以射频消融可以用来治疗实体癌，例如肝癌，肺癌，肾癌等。医学上也有用射频消融来处理心血管痉挛，就是把痉挛的地方烫死，它就不痉挛了。与外科手术切除癌肿瘤相比，射频消融的优点是对人体的损伤很小，属于微创手术。
所谓射频电流，就是频率500千赫左右的交流电。从电网进入我们家里线路的交流电，频率是50赫兹，属于低频电流，不能引入人体，会干扰心脏跳动，导致猝死。而微波炉里电磁波的频率是2450兆赫，也不能引入人体，会伤及电极周围无辜脏器。射频电流的频率，不低不高，恰好能避免以上两个损害，可以安全地引入人体。这想起来，真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上帝造人时，要给电流进入人体，留下一个安全频率窄门？当然，上帝预先留下这样一个窄门是一回事儿，发现这个窄门是另一回事儿。那需要智慧，耐心和运气。是谁发现的？我尚未查到。
我不是学医的，自然不可能真的拿根电极插入人体。我研究的是，怎样用数学，在计算机上，模拟射频电流消融过程。
为什么要模拟呢？因为可以事先优化治疗参数（电压，电流，功率，时间，温度分布），预测治疗效果。射频电流消融是个由电生热的过程。用数学模拟，至少须求解两个偏微分方程，一个是电势方程（拉普拉斯方程），另一个是热传导方程。这样求解的一个基本假设，是忽略射频电流的频率影响，也就是把交流电当作直流电来求解。迄今为止，我看过超过100篇关于射频消融数学模拟的论文，全都基于这个基本假设。至于为什么？我没见人给出长度超过一句话的解释。当然，如果不忽略，数学模拟的困难，立想而知：频率500千赫，即每秒钟发生50万次正负变化的电压和电流，你如何模拟？而且还要模拟到大约10分钟射频消融的实施过程，也就是说，10分钟内，电压和电流要变化，10x3600x50万=18.000.000.000次，您能不头晕，知繁而退吗？
前面说过，我正为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课题——恒定功率射频消融数学模拟——伤透脑筋。微小，不是因为射频消融数学模拟，而是因为定语，“恒定功率”。恒定功率条件下的射频消融数学模拟，目前世界上只我一人在研究，也只是为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在作了十多年，如今仍在做的博士论文里，把大多数射频消融实验的功率，设定为50瓦。这个条件，对他毫无困难，只需在实验时，扭动射频机上的一个旋钮，将旋钮上方视频里的显示数字调为“50”就行了，而我，则为这个“50”，伤透脑筋。
为什么？因为人体组织的电阻率不是常数，它随温度变化。而射频消融就是要让人体组织的局部温度，由37度上升到可以热死细胞的水平（大于42摄氏度，小于100度）。因此，在射频消融中，电极附近人体组织的局部温度是一定要变化的，因而电阻率也是一定要变化的。而电阻率的变化，又导致电流和电压的变化。我们知道，功率等于电流x电压。按照欧姆定律，电流=电压/电阻。于是，功率又等于电压的平方/电阻。也就是说，如果电阻变化，则电压也要作相应的变化，才能保证功率不变。
问题在于，任给一个大块区域（例如人体内的一块组织），其中任意两点间的电阻，竟然没办法直接计算，即使知道区域介质（例如人体组织）的电阻率如何变化！
起初，我不敢相信，这么个简单问题，电学搞到现在，怎会还没有解决？查了很多书，又问了许多人，没得到明确回答。但现在我相信，确实是这样。这想想也公平。因为，这就如同在固体力学里，任给一个区域，要计算任意两点间的位移或力场，也是没有公式直接能求解的，需要用有限元或其它数值方法作近似计算。但区别在于，如果您问我，或者任何一个教过弹性力学的人，什么情况下，有分析解，什么情况下没有，我，或他/她，可以立刻告诉您。但在电学上，我打听到现在，没人，也没书，告诉我类似问题的答案。说明什么呢？我相信，说明不仅公众的电学造诣差，而且电学专家的电学造诣，也差于力学老师的力学造诣。（以上写于2014年6月，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