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网上看了1.5遍电影《芳华》,没大看明白,又找来同名小说看,看到约一半,忽然明白了,因为终于想出了Bob Mayer建议写小说的人,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对自己大声重复的那句话。设身处地,如果我是小说《芳华》作者,每天早上起来,我一定会对自己大声说,在这本书里,我要写的是,集体的残酷!
正如电影《芳华》开头说的,(参军走入文工团大院的)何小萍不可逆转地就要走向我们这个也将虐待她的集体。这里的“也”,是说何小萍刚刚离开了一个虐待她的集体——她的家庭,由她母亲、大她母亲十多岁的革干继父、两个半胞弟妹和一个老区来的保姆组成。“不可逆转”,是说1970年代,解放军文工团这个集体里,一定会有某个像何小萍那样的人被虐待。
集体的残酷, 在小说《芳华》第34节,达到登峰造极,惨不忍睹,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没撒谎!……” 何小萍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秋夜出现了乱气流。郝淑雯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大家都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那娘”!听出比这更脏的弄堂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没撒谎你叫什么叫?!”
何小萍继续看着前方。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撒谎抵赖……”
一声号叫打断了郝淑雯。何小萍的那声无词的号叫更可怕,刹那之间让你怀疑她由人类退化成了猿,叫声凄厉至极,一口气好长,一米五八的身体作为笛管,频率高得不可思议,由此你得到一个证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想想知了,蛐蛐、蝈蝈、金铃子之类。郝淑雯给她叫傻了。我们都傻了:她这样叫,一个字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后来我了解了她的身世,觉得这声无词的号叫在多年前就开始起调门,多年前就开始运气,在她父亲自杀的时候,或许在弟弟揪住她的辫子说“辫子怎么这么粗,明明是猪屎橛子”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母亲识破了那件被染黑的红毛衣,以及两个绒球如何做了丰胸材料而给了她两耳光的时候……
何小萍号叫的时候,脸色紫红,印堂却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区同样发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过郝淑雯的。……。只要这世上郝淑雯存在着,对于何小萍就是残酷。郝淑雯这样的天体和何小萍这样的丰胸把戏,一个当然要戳穿,一个当然要号叫。
小说《芳华》,其实就是一部何小萍受虐史,再加上施虐者日后对自己的“暴行”没完没了,且虚伪至极,因而令人烦不胜烦的忏悔史。所以,小说《芳华》,我以为,只要读前半部就可以了。至于电影《芳华》,不过是在视觉上,给小说所写的“集体的残酷”这个主题,披上了“青春”、“芳华”、白大腿、越战等一件件吸人眼球的外衣,以便迎合中国人民潜意识里的极权主义审美观。
表现集体的残酷,在中国当代文艺作品里,极其罕见。而表现解放军某个集体的残酷,《芳华》之前,我尚未看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讲,《芳华》实现了一个突破。为什么会要等到《芳华》的出现来实现这个突破?因为我们中国人,虽然从前曾号称过一盘散沙,却对集体主义顶礼膜拜,自古如此。所以我们一般人不大能意识到集体之恶,即使偶尔有片刻意识,也会立即自我谴责,想自己有什么过错,使集体恶我,且只恶我一人?
当然,《芳华》所表现的凡集体都是残酷的,这样一个主题,以我的观察,与绝大多数人的经历并不符合。以我为例,首先,我的家庭,无论是我从前父母的家,还是我现在的家,并不残酷,没人虐待我。其次,我上学,当知青,当工人,上大学,在国内所经历过的种种集体,也不残酷,也没人虐待我,欺负我。而我从来都不是身强力壮之辈,也不是无惧吵嘴打架之流。我要等到30多岁,到了国外,读了博士,进入博士成堆的公司,才领教了什么是集体之恶,才能于今天理解《芳华》的作者要写什么。
《芳华》里的何小萍,为什么“不可逆转地”在解放军文工团里受虐待?
因为好单位,坏人多。
1970年代,我们一般人都必须下放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此时的解放军文工团显然是个好单位,不可能更好了:他们的工作,不是插秧、割麦、挑粪,而是唱歌、跳舞、拉琴;他们还不用自己做饭,可以顿顿吃食堂,天天洗热水澡;在水色如蓝天的游泳池里尽情玩耍;我们在农村常年没菜吃,就酱油下饭,他们则对着饺子发牢骚,“又吃饺子!”
可想而知,那个年代,不知有多少顶尖权贵家庭的子女削尖了脑袋钻进文工团,里面当然充斥坏人,就像我待过的外国公司里充斥博士。而何小萍一介无门鼠辈,又没有任何惟她才有的本事(她跳舞不如卓玛,唱歌不如林丁丁,写东西不如萧穗子,打靶不如郝淑雯),进入这样一个坏人多的集体,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人是群居动物,离不开集体,但一定要衡量自己的能力,待在适合自己的集体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方才能觉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