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在人性中的位置

今天看到新闻说，美国华医王立山因杀人被判32年，想起我于2010年5月2日为此案在网易江岩声博客写过一篇文章，《复仇在人性中的位置》。因该博客已于2017年7月13日被封，除我以外，没人再能读到这篇文章，特此转出，供对此案感兴趣的人批阅——作者题记，2017年9月23日。

卢刚的名字，每隔几年，便会出现在海外网站上，因为每隔几年，便有华人步卢刚后尘，因工作中的一些怨恨，在海外闹出人命案子。这次是在美国的华人医生，44岁的王立山，涉嫌枪杀他2008年在纽约Kingsbrook Jewish Medical Center当住院医时的顶头上司，34岁的印度裔医生图尔（Vajinder Toor）。据悉，王立山1991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1995年到美国留学，之前在中科院遗传所工作，有硕士学位。

杀人当然不对，不管无辜，还是有辜。这场血案，使两个家庭破碎。王立山被控谋杀、意图谋杀及非法持枪罪，可能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他妻子患乳腺癌，三个孩子。图尔有一个男孩，3岁，妻子怀胎5个月。两家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所以对王立山的行为，无论怎样谴责都不过分；聪明人无论怎样提取教训，都不嫌多。然而，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卢刚，没有王立山，是不是就更美好呢? 换句话说，如果每一个被穿小鞋的人，都聪明如《黄金时代》里的王二，手里拿着上了膛的猎枪，忍受军代表喋喋不休的训斥，不朝他肚皮上开一枪，这个世界是不是就和谐美满了？

我不相信。因为，宽容是人性，不可或缺；复仇也是人性，也不可或缺，至少不能大家全都或缺。为什么？因为法网恢恢，既疏且漏。以王立山为例。2008年5月15日，他与时任住院医总管的图尔之间发生口角。图尔说他当日下午几小时找不到王立山，指责他忽视护士和其他住院医的传呼。王立山则辩护说自己当天下午一直在特护病房（ICU）处理病人，一整天里都很容易找到他。两人从急诊室一直吵到ICU。一小时后，图尔指责王立山对他使用了肢体性语言，威胁了他的安全，并告诉了ICU主任，Dr.Mukherjee（显然也是个印度人）。主任说，我们要处理他。王立山被命令呆在ICU一个小房间里，直到当晚21点，经批准，方才回家。一周后，5月28日，医院人事部书面通知王立山，医院拟解雇他，他可以寻求工会上诉。而工会告诉他，唯一保留职位的可能，是以精神残障为由请病假。王立山未接受。2008年7月25日，医院正式解雇王立山。

失业的王立山，生活立刻陷入困境，但他并未立刻脑袋进水，铤而走险，而是按司法程序，7月28日，向美国联邦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递交卷子。他在卷中详述了在该医院工作的两年多里，所受到的来自各方面的种族歧视和侮辱，包括图尔个人对他的敌意，要求医院赔偿精神和经济损失。将近一年后，2009年5月8日，美国联邦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裁决，王立山对医院的指控证据不足，予以驳回。又将近一年，2010年4月24日，（据媒体报道）王立山开着一辆1996年的红色老道奇，带了两支手枪，1000发子弹，从美国南部的乔治亚洲亚特兰大市郊出发，奔袭一千多公里，26日早上，在纽约东北的Branford市图尔寓所外，举枪连发八弹，图尔毙命，他的妻子躲到自家汽车后面，幸免一死。

一次口角，就这样演变成一场血案！法网恢恢，却打不住上司的专横，绝不了法官的渎职，免不了悲剧的发生。如果图尔再世，还敢不敢为一次口角，把还差几个月就可实习结业的王立山往死里整，不给他一点机会？如果美国联邦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重新审理王立山案子，会不会尽责一些？

这个事件，再次令全世界海外华人震惊：设身处地，自己会怎样？

会怎样呢？毋庸讳言，我们绝大多数海外华人，或多或少，受过王立山类似的苦和气。因此，我们相信，王立山对那医院的指控非但不是证据不足，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冰山一角。在白人世界，工作不是请客吃饭，领导并非温文尔雅，同事无人两肋插刀。西方人特别擅长远交近攻，他们可以绕上半个地球，跑到一万公里外的非洲，向土著人大张旗鼓地慈善，却不能善待近在咫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和下属，甚至会举起椅子（比尔-盖兹），抓起饮料箱（一家超市经理），向员工的头上砸去。西方机构和企业盛行社会达尔文主义，正如其民间多产乱伦和幼儿性虐。在这样的虎狼世界，华人惟低头作阿Q，方能分得一杯羹。然而，即使我们大家全都阿Q，尽量毕恭毕敬地画好生命末日的那个圆，洋赵老爷们就会慈善一些吗？其人性就能改良一些吗？

不能！世界之存在，不是因为爱，打了左脸给右脸，而是因为力，因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平衡。必须有一定的威慑，使主流者、跋扈者有所忌惮，不敢把坏事做绝。从这个意义上讲，卢刚、王立山走上复仇之路，虽然对他们个人来说，是场悲剧，但对于西方整体人性来说，却是场正剧，演示了弱者对强者的胜利，使强势阶层不得不想想，为何自己一贯鄙视的人会做出如此强烈果敢的反应？在非洲草原，狮子袭击牛群，是正向淘汰，淘汰了牛群中的老弱病残，使牛群趋强。在人类社会，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如此。王立山如果自杀，便成了正向淘汰的例子，司空见惯，连牺牲品都算不上，因为导致他自杀的那些人，例如图尔，连一秒钟的惭愧都不会有，除了至亲好友，没人记得他，或者感兴趣知道。然而，他选择了复仇，便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在人类社会，存在着动物世界所没有的逆向淘汰，即弱者向强者复仇，淘汰强势中的超恶，使强势趋弱，得饶人处且饶人，有益于人类整体趋向中庸，明智。这就是复仇在人性改良中的意义。

复仇不等于报复。报复是小心眼儿勾当，针尖儿对麦芒，动物都会，而复仇，则是人类本性里的宗教闪电，是人与上帝的账目往来，无需对称，更不必谈论值得不值得。正像鲁迅小说《铸剑》里那个代表复仇神的黑衣人所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这个“我自己”，不管原来多么卑微，忍气吞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旦决定复仇，进入复仇，精神立刻升华，义无反顾，视死如归，为复仇而复仇，不计成败，不计成本，人性由此抵达自由与尊严的辉煌极点，如同闪电一般，令最强大的恶人颤栗：你可以取复仇者的头颅，却夺不去他的精神。这就是复仇在人性中的位置。

或曰，老江，你这不是颠倒是非，鼓吹暴力吗？大家受了气，都去复仇，岂不杀得天下大乱，血肉横飞？

不用担心。因为第一，看到我这篇文章的人很少；第二，在这很少的人里面，敢以死复仇者，我可以肯定地说，一个没有。即使有一天，全体华人都看了我这篇文章，敢以死复仇者仍然是绝对的极少数，多少年才出一个，所以根本无需我等阿Q杞人忧天，就如同不用担心有人看了我议论换妻的文章后立刻换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