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三日记

 第一日,2017年7月13日,周四

下午5点13,朋友微信发来一个蜡烛,未落一字。赶紧看三个每天看的海外中文网,没有消息。5点31,想起Euronews,打开看,正在播放他的事迹,但没看到开头,错过了“逝世”二字。但想,这事迹,大前天,7月10日19点,Euronews播放过,其后三天未再播放,现在忽然又播,且更详细,一定是因为他去世。

于是,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守灵的心态。正好老婆和女儿去了西班牙,家里就剩我一人,一条狗,我不说话,没人说话,家里整日万籁俱寂,正适合守灵。

并未立灵牌。也不需要。那太俗气了。只是虚空里一个不知方位的点,心中一个不知坐标的地方。因我与他有过两点关联:1. 同一年生;2. 为他写过几篇文章,而且第一篇还是刻薄他的,题目是“杀人放火受招安”。我在该文里“揭发”(据余杰为他写的传记)他说,他小时候比我坏得多,因为他欺负过一个叫伊海的老人。

(引自该文)伊海干过几天国民党兵,解放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没有公职,走街串巷给人剃头。 他常给他剃头,常和他的奶奶聊天。文革开始后,伊海不能剃头了,以捡破烂为生。 一天,他伙同几个小孩,拦住伊海,一定要在他脑门上弹几个的“脑瓜嘣”。伊海央求道:“你实在要弹,三儿(他在家的小名),我转过去,你弹我的后脑勺,行不?”   他说:“你这个老家伙够滑头的,怪不得定你历史反革命。我今天非弹你的额头。”老伊海无奈,只好伸头让弹。他第一个弹,弹到手指发麻才罢休,然后其他几个孩子接着弹。都弹完了,老伊海转身走的时候,他们还朝老伊海背上吐唾沫,高声喊:“这次便宜了你这个老反革命了。”

我因此在该文结尾告诫他说,“一个人最终所能达到的境界,是在童年时代决定的。建议吸取宋江受招安以后的教训,不要去打方腊,也不要以众望所归为转移,尤其不要把那奖牌的光环,弄成孙悟空用金箍棒为唐僧画的那个圈,一切还是以自然为好。”

如今,他死了,永远听不见我的告诫了,也没有可能去打什么方腊了,永远不可能当出狱后的曼德拉,享受众望所归了。他不幸在临时变成牢房的医院(我还因公去过那医院)的病床上,得了仁,成了圣。然而,无论仁,还是圣,真的比人间一秒钟值吗?真的比年轻女人的一根头发重吗?

他的这个悲惨结局,2013年5月2日,我写文章时完全没有想到——它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他和我同一年出生,比我还晚来到这个世界7个月另26天,怎么在仅仅四年后就死掉呢?换一下位置思考,我那时怎么可能设想,自己四年后会死掉?没有任何迹象啊。真是生死不由命,对一个犯人来说!

19点,晚饭,叫了儿子回来吃。做的一道菜,Moules (淡菜=海虹),放了半瓶Leffe(比利时一种啤酒,比较醇厚),剩下半瓶叫儿子喝了。他反正没心没肺的,虽然看了新闻,但并不了解电视上刚死去这人,更不可能理解,这个人的死,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死去,代表了中国人乃至全人类的一种精神的死去。

20点40,犹豫还拉不拉琴。想到米劳仕(前列日交响乐团低音大提琴手),他的葬礼上,他两个外孙女曾拉琴。那么,我现在也可以拉,音乐与“逝世”并不矛盾,只是拉什么的问题。当然不能拉《喜送公粮》,《新疆之春》,甚至《二泉映月》。可拉悲曲,便拉了《我心永恒》,《江河水》和《天鹅》。每曲拉了二遍。心里不再发堵,而是悲畅。

第二日,2017年7月14日,周五

19点,在微信“列日的袜子”群贴下图:
I_havent_enemy_I_have

19点10分,拉琴,《我心永恒》,《江河水》,《天鹅》。
19点30,遛狗。
20点41,给一位朋友发微信,推掉一个应酬。因为我要守灵。但这自然不能说,只好撒谎。平生不大撒谎,特别是对朋友。所以之前很惶恐。但之后,却如释重负,心情平静。第一次觉出,其实撒谎也没啥了不起,尤其不当面,而是用微信手写。

第三日,2017年7月15日,周六

5点,在微信“列日的袜子”群写一言,“微信是个好东西,大数据时代的”。因为在我贴那图和我此言之间,没人谈论刚死去,我正为之守灵的人,好像他这出人间悲剧根本就没发生。不仅“列日的袜子”,整个微信一片静悄悄。据说微信用户超过8亿,这无疑是个极其巨大的数据,独裁政府当然会加以分析,以便“维稳”。我等百姓虽然不能接触那8亿人的数据,但可用能接触的进行分析。

5点05,删除“列日的袜子”。想到四个字:君子不群。已经忍了很久了。此群27人,都先后在列日住过,但彼此并非都认识,因为那“先后”的跨度,大于十年。彼此不认识,仅仅因为在一个地方住过,就在一个群里呆着,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全世界70亿人,就因为都住在地球上,就都要加入一个叫“地球”的群?岂有此理!

16点,拉琴,《我心永恒》,《江河水》,《天鹅》,各二遍。

17点,遛狗,路上想,再练好一些,把以上三曲录下,制成视频,《守灵三曲》,贴到微信和油管。

18点30,晚饭。

19点,看Euronews,第三条消息是,他的简单葬礼,骨灰入海。

19点20,割草。

22点10,看(油管)《美国之声“周末特辑 完整版(2017年7月15日)》
22点22,(油管)《中国热评:(他)过世,举世哀悼,中国人民不知道?》。视频中,一个姓魏的,在北京生的,也因文章被判“阴谋颠覆政府罪”而坐过大牢(18年)的,说他在中国监狱里时,每年两次检查身体,医生总说他没病(这是纪律,医生不得违反)。后来到了美国,一检查,医生说他有过乙肝,只是那乙肝自己好了——他幸运,没变成肝癌。从这个意义上讲,刚死去海葬的他,实际上是被当局有意耽误治病而害死的。

22点37,(油管)《(他)海葬过程及刘霞公开信》

23点,上床,看《Profil BAC : Le Joueur d’échecs》by Jean-Michel Gliksohn, HATIER 2000,p.24-25(Mirko Czentovic : un antihéros )。
Schachnouvelle
睡意袭来,想,他已入海,无论入海算安还是不安,吾守灵已没有意义,可结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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