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现《天鹅》
我虽然自小拉琴(二胡),并且可算拉了一辈子琴,因为至今还在每天拉中提琴,但若论西洋音乐的修养,则基本可算白丁:所熟悉(一听曲子便知道作者)不超过一百,所听过者(听过但毫无印象)远小于一千。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音乐或者不努力——否则我不会坚持拉一辈子琴,是不是?——而是,我的确喜欢不起来西洋音乐。对西洋文学,我非常喜欢,远超过中国文学,但西洋音乐不行。这种情形,就如同西餐之于我。有时,我当然也喜欢吃吃意大利披萨,比利时肉圆或淡菜配土豆条,煎牛排、鸭胸,以及烤鸡。但也仅此而已。我在西方生活了大半辈子,(有时)喜欢吃的西餐,却只有这几样,一只手上的指头就能数过来,说来真是惭愧。而喜欢吃的中餐呢?无计其数!譬如说,南京的阳春面,大概要算面条里最简单的、内涵最少的,但西餐里,有什么菜肴的口感可以与之相比? 我想不出来。当然,这个问题,若让一个老外回答,一定与我不同。个中原因,我想,就是一个人小的时候经常吃什么,大了、老了就喜欢吃什么。对音乐的喜好,与吃饭是一样的,与宗教信仰也是一样的,不大可能改。我认识一些从小(上个世纪60-70年代)拉小提琴,长大了喜欢西洋音乐的,但从未见到一个从小拉二胡,受中国民乐(包括红色歌曲)熏陶的,基本不接触西洋音乐(除了《国际歌》),长大了喜欢西洋音乐的。这种现象,在文学上,我未观察到。我这一代人,50后偏后的(1955-59),儿时基本没机会接触西洋文学,只读过一些中国文学(主要是红色文学),但成年后一读到西洋文学,会立刻喜欢上。我想,这是因为文学更是思考和逻辑,没有国界和种族,可实行拿来主义,而音乐不是。因为音乐更是一种感觉。感觉只能自生,不可能拿来,也不可能用意志强迫。人听到音乐所产生的感觉,我相信,与人体细胞里的水分子共振有关系。当那种共振的模式或频率一旦形成或固化,便不可改变,所以音乐爱好是拿不来的,除非遇上极特殊的曲子,例如圣桑的《天鹅》。
“发现”《天鹅》完全是偶然的,偶然到2017年1月15日前后,我随机地在油管上寻找中提琴音乐,看到一个美如天鹅的姑娘用中提琴拉《天鹅》,听了几遍后便喜欢上了,看视频下的注解,她叫Bratsche Studentin。对这首曲子,我当然并非完全陌生。我的手机上,一年前就存下了唐韵用小提琴拉的《天鹅》,因为学她拉的《家住安源》而连带发现并存下的,但当时并没引起我特别的关注和兴趣,再说她也不是用中提琴拉的。
二、圣桑简介
圣桑是法国人,全名是Camille Saint-Saens,1835年10月9日生于巴黎,1921年12月16日死于阿尔及尔,享年86岁。 法文维基百科将圣桑定义为后浪漫主义时代的钢琴家、管风琴家和作曲家(organiste et compositeur francais de l’époque post-romantique)。圣桑是音乐神童,自小从他姨祖母学钢琴,11岁就登台演奏贝多芬第三钢琴奏鸣曲和莫扎特的le Concerto no 15 K.450,获得公众好评。圣桑51岁上创作了组曲《动物狂欢节》,含十三个曲子,描写十三种动物。《天鹅》是这十三首曲子里,唯一被圣桑生前允许公演的。完整的《动物狂欢节》要等圣桑死后一年才得以公演。圣桑这么做的原因,一是他早已成名,有足够多的作品(除了音乐,他还著有哲学、数学、声学、地质学、考古学、植物学、昆虫学、巫术科学、罗马剧院装修、古乐器学的文章);二是他写《动物狂欢节》是为戏谑其他音乐家,可算政治或者艺术不正确;三是《天鹅》所“戏谑”的,是圣桑本人,为表达他内心深处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以及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美学和哲学意义上的欣赏。
圣桑生前允许《天鹅》公演,说明在他心目中《天鹅》具有独特地位。这种地位,我相信,就如同《二泉映月》之于阿炳。而且,无独有偶,圣桑和阿炳,都是在51岁上下,创作了他们最脍炙人口的作品,《天鹅》和《二泉映月》。这不是偶然的。因为音乐创作,也如同文学,即使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需要时间和经历的积淀,才能用简洁的语言,写出深刻的作品。阿炳的悲惨人生,我们中国人都知道,而圣桑虽然没失明,却经历过阿炳没经历过的巨大痛苦:1. 圣桑于35岁上,加入法国国民卫队,参加1870年的普法战争,经历了民族战败,国家丧权失地的屈辱;2. 丧子——1878年的5月和7月,43岁的圣桑丧了二个老来所得的幼子(一个两岁半,一个奶婴),圣桑因此离家出走,再未回归。
三、《天鹅》的二十个版本
迄今为止,我在油管上反复听过几十人用各种乐器演奏的《天鹅》,例如以下20人(按“发现”时间次序):
需要说明,上表所列并非exhaustive,油管上还有人用二胡(张兆归、鄭勳琦)、文琴(竖琴与提琴的二合一)、郧(开孔陶器)、巴松管和特雷门演奏《天鹅》。
像圣桑《天鹅》这样被世界各国人以各种各样的乐器演奏的曲子,在我的视听范围里,还有《二泉映月》,也只有《二泉映月》。这两首曲子的伟大有相通之处:句式虽似简单,曲调却很优美,且结构分明,意境丰富深远,可作多重解释,任演奏者随意发挥。因此,上表20人里,各有各的特点和风格,例如第1的光明,第2(Natalia Kononova)的激愤(最后一弓拉得尤其好),第3的恬静,第4的忧郁,第9(Joshua Bell)的意境高远,第16(长笛,日本人)的绵长,第17(14弦中提琴)的典雅,……。
四、我拉的《天鹅》
以下视频是2017年2月18日晚,在一个朋友60岁生日Party上,我拉的《天鹅》,距我“发现”《天鹅》一个月,技术远未臻圆熟,且有两个明显瑕疵:(1)51秒处的高音5(d2)不准,高了约50赫兹(正确频率是1175赫兹) ;(2)1分38秒处的7,因紧张而手指打滑。按说,这么个糟水平,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公众听的,但因为我拉出的意思,尚无别人用这首曲子表达过,甚至圣桑本人可能都不会想到,就像陆游,写下抑郁孤傲的《卜算子-咏梅》时,不会想到800年后,被人“反其意而用之”,表达豪放合群之志。此外,很显然,我不可能再活60年,给那朋友祝贺第二个60岁生日,所以还是决定贴出来,权当个人历史的一个记载。
一开始,我练此曲,不是为祝寿,是为揉弦和慢弓。有一天早上,开车送女儿上学,路上忽然想到,咦,这首曲子,如果结尾提高八度,类似Bratsche Studentin(第1)和Joshua Bell(第9),但拉弓更有力一些,那么它的意思就变得积极了,就不是如芭蕾舞《天鹅之死》那样绝望(死,并非圣桑本意),而是催人向上,振奋人心,正好适合为朋友祝贺60大寿。每个人的60年人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都一定有挫折,有沮丧,有奋斗,有昂扬,而我这样拉《天鹅》,正好表现了一个经曲折而达坦途的人生过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附注:笔者练习《天鹅》期间,朋友刘刚曾发来他在巴厘岛旅馆里,用小提琴拉《天鹅》的示范视频,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