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里的善恶赏罚

《聊斋志异》的第一篇是《考城隍》,其主题从故事表面看,是赞美孝顺:主人公宋焘因孝顺多活了九年。但这和宋焘在考卷上写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相矛盾:宋焘有心为善(孝),应该不赏,而阎王却赏了他九年阳寿。也就是说,《考城隍》不是在赞美孝顺,而是在讽刺“以孝为先”。“孝”字一当头,不但赏罚乱套,而且会做出损人利己的恶行。当然,这个真实的主题,蒲松龄不敢明示,只能暗喻: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

公即宋焘,他此刻“悟”到了什么?死到临头!城隍是阴间的官位。宋焘是邑廪生,相当于现在的公费研究生,饱读诗书,此刻自然会想起《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于是,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

这理由可有多种解释:真的孝顺,或只是个借口,或两者兼有。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阴间再大的官,也不如阳世一个要饭的。

宋焘的理由实在太冠冕堂皇了,连明察秋毫的阎王都被难倒——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

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其实就是叫张生当替死鬼。宋焘对此没有异议。自己复活,让别人替死,这是什么德行?恐怕要算人间最大的恶了吧?但宋焘并没受罚,因为他顶着个“孝”,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母亲,可算“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当然,我这个分析的前提,是张生不“瓜代”,可以返回人间。这个成立吗?不知道。《考城隍》里没有说,阎王招两人考试,落考者是否放回人间?我相信,放回更合逻辑一些。因为故事一开始说,宋焘一日病卧。一日病卧之病,一般是小病,比如偶感风寒。如果是大病,例如癌,或那时的不治之症——肺痨,蒲松龄不会用一日病卧,而是“卧床不起”,“病入膏肓”之类的描述。此外,宋焘死了三天又逃生,健康地活了九年,他的病也不会是心肌梗塞,脑溢血之类能至猝死的急病。宋焘多大年纪?从他母亲70岁推测,他应该50岁上下。因此,宋焘不是该死之人。从秀才张生行事(握手,送诸郊野),作的诗(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来看,他可能比宋焘年轻一些。阎王招人来考试,应该会招各方面条件差不多的人。所以,招两个条件差不多,都不该死的人来考城隍,考不上的人,理当放生,不然的话,阎王之流,包括关公,也太草菅人命了!所以,当关公说,要张生替死,瓜代可也,而宋焘不表异议,甚至连一句客套话也没有,便有些差劲,是不是?就算有养活母亲的理由,心里也应该过意不去的吧?难道母亲的命,就比别人的命重要吗?于是,后面出现张生的诗,“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便是很自然的一笔——为了开脱宋焘的道德罪责:是张生爱死,而非宋焘之过。

但,天下哪有真的爱死之人?!

于是,宋焘复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张生住地长山探寻。“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可以想象,宋焘后来那九年活得一定很不自在,时时羞愧,巴不得早死,以求解脱: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

本来,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但惜字如金的蒲松龄却多出一笔,“其岳家居城中西门里,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为什么?只是为了说明宋焘在阴间地位的显赫,镂膺朱幩,舆马甚众或者,宋焘在阳间不得志,到了阴间终于范进中举了,所以要到一直看不起他的岳丈面前显摆一下?我以为,不是这么简单。我相信,通过这个结尾,也许蒲松龄要暗示读者,宋焘向阎王求命时所说“老母七旬,奉养无人”,并不确切,他至少还有个岳家,且住得不远,就在同一座城池里。他与岳家的关系还不错(否则不会死后还去拜别)。那么,就存在这种可能:即使宋焘九年前死了,岳家也不会看着他七旬老母不管不问的也就是说,蒲松龄要暗示读者,宋焘所说“老母七旬,奉养无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借口。

综上所述,蒲松龄在《考城隍》里真正要说的是:“孝”若当头,善恶赏罚就会乱套。《考城隍》揭示了那个时代善恶赏罚的混乱,颠覆了善恶的观念。并且,颠覆善恶这个题旨,贯穿《聊斋志异》每一篇故事。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蒲松龄要把《考城隍》放在《聊斋志异》之首:因为《考城隍》是《聊斋志异》里,文化档次最高,颠覆善恶颠覆得最巧妙的一篇。

附文: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有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曰:“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
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里,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询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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